2017/10/25

一位名人 臥病在床《維摩詰所說經》導讀(宗薩欽哲仁波切著)

宗薩欽哲仁波切
一位名人 臥病在床《維摩詰所說經》導讀
維摩詰所說經 
 
維摩詰所說經姚秦  鳩摩羅什 譯
 
一位名人  臥病在床《維摩詰所說經》導讀宗薩欽哲仁波切  著
 
【八萬四千•佛典傳譯】編譯
 
一位名人  臥病在床《維摩詰所說經》導讀
宗薩欽哲仁波切 著
 
大約兩千五百年前,來自北印度的一個人,改變了人類心靈歷史的方向。從此,他的影響既深遠又廣大,以至直到今天,人們仍有福澤受到他的加持,不僅自然而然地對他本人喜愛而親近,對他所留傳下來的開創性思想和獨特的智慧,也有同樣的感受。我們依然被他的生平故事深深感動,並且對當時人們所重視的事物感到著迷。他們的對話令我們好奇,聽聞他們所渴望的成就,更讓我們受到啟迪與鼓舞。可是同時,對於現代人而言,這些故事聽起來卻又完全像是天方夜譚。像我們這種人,如何試圖去感受那個時代的精神?或者,不要說去欣賞,我們又如何去相信包含在這部深奧偉大經典中的任何字句?
 
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運用自己的想像力、運用我們的心。終究,除此之外,我們還有什麼?就像這位非凡的印度人所說的,除心之外,別無他物。何況,在我們聽聞經文美妙故事的過程中,如果可以讓自己及他人獲得些許的加持,甚或從中汲取一絲心靈上的安慰,又何樂而不為?且讓我們一起開展想像力,沉浸到《維摩詰所說經》,或稱《維摩詰經》中,那些古老而奇妙的故事吧。
 
場景
 
《維摩詰經》記錄的許多對話都在一片芒果園中發生。無論過去或現在,印度人一直非常喜歡芒果。幾世紀以來,他們到處都耕植芒果園。但是芒果本身並不是故事的重點,而是在北印度某一片特定芒果園的枝葉下所發生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每當我想到那個芒果園,想起有無數的智慧教言就在那豐茂的枝葉下被開示、探討及辯論,內心的感受栩栩如生。我也憶起這位偉大的印度人常用芒果作為例子。他說,人類的成長狀態就像芒果,我們一些人外表看起來成熟了,而內心不然;另外一些人內心成熟了,外表則不然;還有一些人內外都成熟,或者內外都不成熟。
 
我常想,站在那一片芒果園中會是什麼感覺呢?你可以想像嗎?那些散發著濃郁甜香的芒果,每一個都被成群的蜜蜂圍繞著;還有惱人的蒼蠅,滿地冒氣的牛糞,皮膚黝黑、犄角油亮的水牛,帶刺的長草在乾熱的風中搖曳。當然,還有赤褐色的煙塵在空氣中彌漫。在所有這些當中,有一個人坐著;為了易於溝通,我們以「如來」(Tathāgata) 這個標籤來稱呼他。圍繞坐在如來身邊的,是他眾多的弟子,其中有菩薩、阿羅漢、僧侶、天王、阿修羅王以及人間的國王。當然,國王們各自還有為數眾多的隨從。
 
如來的這片芒果園距離古城毘耶離 (Vaiśālī) 不遠。毘耶離坐落在今天的比哈爾邦 (Bihar) 境內的恆河北岸,距離德里只有 20 小時的火車車程。比哈爾邦是現今印度最貧窮的地區,此地腐敗的政客背叛了人民的意願,他們藉由激化種姓制度的衝突來維繫一己的政權,因而臭名昭彰。對比之下,很諷刺的是,在如來的年代,毘耶離是世界上第一個偉大的共和國,她是強大的離車族人 (Licchavi) 的都城,是耆那教 (Jainism) 創始人的出生地,同時也是如來在進入無餘涅槃之前最後一次開示之所在。
 
在《維摩詰經》的開場中,我們看到五百位離車族人,一路浩浩蕩蕩地從毘耶離城徒步走向芒果園,專程來拜見並供養如來。雖然無論走到哪裡,如來身邊總是有眾人圍繞著,但是由這五百位男女,各個年輕貌美、衣著光鮮、手持寶傘前來供養的隊伍,還是一個相當獨特的景象!我真希望當時有人備有攝影機,也許像是日本大導演黑澤明那樣的人。然而,即使黑澤明大師精準無誤的眼睛,也只能像一隻小蟲仰望無際的天空一般,無法完整捕捉到那一天所有的一切。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對我們這種心胸狹隘、充滿懷疑的現代人來說,會有點難以消化。我們的心胸小到像一隻木蝨在木頭上咬出一個小洞,然後驚呼:「這一定就是天空!」事實上,我們的心胸比這個還小,所以無法理解接下來所發生的事。這只是一個無稽的故事嗎?有些人可能會這麼想,或者,頂多認為這是一個神蹟;但是大多數人可能直接將它忽略。所以,我現在必須微調一下大家的心態,讓我們至少因此而能試圖去了解那一天所發生的事情。
 
請你嘗試用開放的心態,在你的心眼中想像這個場景。離車族人抵達芒果園之後,將五百把寶傘供養給了如來;他優雅地接受了所有的寶傘,並且給了加持。剎那間,這五百把寶傘合而為一,而且如來將整個宇宙完全都安置到這把傘之下—不僅包括我們人類熟知的如木星、火星等星球— 而是整個宇宙,而且,一切都井然有序!這正是我們問題開始的所在。
 
我們僵固、二元的思維總是習慣地認為:在雨天,三個人無法擠在同一把傘下。因此,如來怎麼可能把整個宇宙安置於一把寶傘之下?他是展現神通力嗎?示現神通是聖者諸多殊勝的功德之一,因此,這不就是最恰當的解釋嗎?或者,這僅只是一個魔法的把戲?
 
諸位當中,特別具有批判性與懷疑心者,可能傾向於將整個事件忽略,認為這只是奇幻的佛教神話而已。但不管你現在怎麼想,請記住這第一個故事。如果你能記得它,隨著經文的開展,你可能會開始理解這個故事的重要性,即使你不能直接接受,至少你不會完全不去思考它。
 
在我們繼續進行下去之前,我必須告訴諸位,「如來」也被稱為「佛陀」。事實上,他有許多不同的稱謂,比如「人中牛王」、「釋迦獅子」、「兩足尊」等。他也被稱為「應供之王」;應供就是阿羅漢,意即摧毀敵人者。但對於如來而言,他的敵人並非他人,而是自身的煩惱(情緒)以及執著自我的習氣。在他身為菩薩的千百個過去世的修行中,他唯一所消滅的,是自己的煩惱與我執,他從未傷害過任何一個眾生。
 
佛土在哪裡?
 
如來加持了寶傘並將整個宇宙置於其下之後,離車族人讚歎了許久,然後他們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佛土在哪裡?」
 
在佛陀在世的那個年代,這個問題有點像現代基督徒問:「天堂在哪裡?」
 
佛陀給了一個很長的答案。首先他說:「這裡就是!你坐的地方就是!這個世俗的輪迴世間,就是佛土。」
 
當佛陀持續開示時,最親近的弟子之一——舍利弗,他環顧四周的塵土、荊棘,當然還有牛糞,心想:「這個地方怎麼可能是佛土呢?」這聽起來像是懷疑,不是嗎?然而,在這個情況下,舍利弗的懷疑其實是佛陀加持的示現,它本身就是一個重要的教法——特別在今天,許多人對精神導師、上師、法道、教法以及同修都產生懷疑的此刻,這個教法更顯重要。藉由這個故事我們理解到,即使是懷疑也可以是佛陀的加持。但請記住,並非所有的懷疑都是佛陀的加持。
 
雖然所有其他的菩薩都能毫無困難地將骯髒貧瘠的比哈爾邦視為佛土,但舍利弗卻看不到。二十一世紀的比哈爾邦是地球上最吵鬧的地方,它無可救藥地極度擁擠,每個窗戶都傳出震耳欲聾的寶萊塢音樂,汽車和人力車的喇叭聲日夜響個不停。由於騙子和黑道掌控了整個地方,因此處處危機四伏。我曾經聽過有人說,比哈爾邦人害怕當地的警察甚於當地的土匪與黑幫。
 
舍利弗想:「這樣一個遍佈石土、灰塵、荊棘、懸崖峭壁,又熱氣逼人的地方,怎麼可能是佛土?」佛陀立即知道舍利弗心中閃過的念頭,於是很快地解釋了這裡是佛
 
土的理由。然後他加持了舍利弗,令他也看得到他所立足之處就是純淨大樂的佛土,而沒有「懸崖」、「深淵」或「危險」。我們暫且稱它為「真正」的佛土吧。
 
佛陀打開了舍利弗的眼界,就像好的藝術老師可以對一件我們本來無法理解的現代藝術作品,指出其偉大與重要性一般。藉由說明藝術家如何重新詮釋構圖與色彩的規則、作品背後的意圖、突破性的創作所需要的勇氣、當時的社會對藝術的主流態度等,藝術老師可以對學生顯示出,像畢卡索這種藝術家為何在藝術界被廣為推崇。一旦藝術學生開放地接受了畢卡索畫風的才華與突破,他們就能理解,起初看起來只是自行車座墊和一副破爛的手把,其實是真正的藝術大作。當然,佛陀加持了舍利弗而令他能視污穢的比哈爾邦為佛土的這件事,所成就的不僅如此,它還在《維摩詰經》中,針對每個人對世界感知的巨大差異這個主題,開啟了廣泛的探討。
 
維摩詰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麼這部經稱為「維摩詰」經?很多人都知道,經文是印度豐富文學傳統的一部分。一部經可以是教言的書面記錄,或是一部手冊,或者是格言警句的合集,比如帕坦伽利的《瑜伽經》(YogaSūtras of Patañjali),甚至《慾經》(Kāma Sūtra)。那麼,這部《維摩詰經》的名字是怎麼來的呢?
 
在當時的毘耶離城中,最成功、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是一位名為維摩詰的離車族人。他是一位居士——請記住這一點。這很重要,因為在印度那個年代,社會上最受人尊崇的是走方的修士 (saṃnyāsin),亦即僧侶或出離者,而不是在家人;尤其更不是像離車族人維摩詰一般,喜歡擁有多彩多姿、非傳統式伴侶的那種在家人。
 
在現代,我們或許會把傲慢無理、俗氣奢華的暴發戶稱做「土豪」。他們既粗俗又張揚,會將全數的牙齒都鑲金,事先不看就訂購宇舶百萬美元的腕表,或者花六萬美元買下愛馬仕的鱷魚皮包。他們的一切都行事過度,維摩詰也是如此。事實上,他是實至名歸的揮霍大師。
 
每當我想到維摩詰,我總看到他被極度的奢華所環繞,還有婀娜多姿的女眾所隨侍:兩個人為他拿著勺子,兩個人端著盤子,另外兩個人往盤子裡放水果,兩個人在剝葡萄,甚至可能還有兩名女子正往他的嘴裡餵葡萄。我能想像他躺在絲質的吊床上,從臥室的窗戶凝望著比哈爾邦叢林的美麗景致,消磨幾個時辰。他一定是在蓮花池中央的浮動平臺上擺設的紅木餐桌上進餐,食物盛放在綠松石的餐盤中,以無價的琉璃高腳杯飲用著最上等的葡萄酒。當然,我是在盡情地發揮我的想像力,但是我覺得在此處,想像力不僅被允許,而且是被鼓勵的。只要閱讀經文,就會發現這些全都包含在內!經文中不僅對他的豪華居所,甚至對他的生活方式,都有美妙詳盡的描述。
 
我十分確定他一定常去我們所謂「酒吧」的這種地方,在那兒,他用翡翠做的高腳杯飲用著各種醉人的飲品。無疑地,我也確定他是當時的那些七星級歡場裡最受歡迎的常客。像你我這種迷惑而心胸狹隘的人,根本無法想像當時的高級歡場是什麼樣子,也無法找到言語來形容,也許,只能稱它們為「豪華奢靡的妓院」?如果我們身處其中,那裡性感撩人的女子最靦腆的一瞥,也會把我們捲入幻想的巨大漩渦之中。
 
維摩詰常與許多國王、學者、大臣、軍頭、將領,以及極為富裕而精明的商人們來往密切。然而,他也是一位既仁慈又慷慨的慈善家,經常探訪學校、照顧兒童。無論去到哪裡,不論對方是什麼種姓或職業,他對每個人都親切地招呼,即使是農民或清潔工人也不例外。所以,儘管他有種種道德上的缺憾與不完美,他仍然受到廣泛的愛戴與尊敬。他是一位令人讚嘆的角色。
 
總之,維摩詰是故事的主角。他出場的時候,剛剛生了病,他的病推動了整部經文的發展。毘耶離四處傳播著維摩詰臥病在床的消息,人們蜂擁至他的豪宅來探訪他,你可以想像他們所問的那些問題:
 
「您水喝得夠嗎?」
 
「您有好好休息嗎?」
 
「您有沒有試試有機果汁的療法?」或者當時受到吹捧的某種神奇療法,諸如此類的問題。
 
所有他的親朋好友以及認識他的人,都發自內心地關切他的病情。整個城市擠滿了想要問候他的人,唯獨少了一位非常特殊的人。
 
「如來怎麼還沒表示呢?」維摩詰想,「為什麼?」此時,在幾哩外的芒果園,佛陀完全了知維摩詰的想法。
 
接下來所發生的事,促發了這個世上前所未有的最深刻的哲學探討。而這些探討,都來自一位生病富人的感傷——由於他最珍愛的朋友沒有前來探病,讓他感到被忽視。以這樣的方式開始一個故事是多麼地美妙!
 
舍利弗
 
如前所說,舍利弗是佛陀最親近的弟子之一,在僧團中舉足輕重。在寺廟的壁畫中,他常站在佛陀的右側,代表他是佛陀的得力助手。他不僅被公認為佛陀最聰明、最機智的弟子,在智慧上僅次於佛陀本人,而且他還是一位持戒極為清淨的僧人。請記住這一點,因為在接下來的幾頁,我們會讀到維摩詰似乎在嘲弄他。在這個時候,我們應該要記住,舍利弗可不是笨蛋,也不是白癡。
 
「舍利弗,」佛陀說,「你應該去毘耶離探望離車族的維摩詰。可憐的人,他病了!他一直是我們僧團的好朋友,所以我希望你代表我去探望他。」
 
舍利弗專注恭敬地聽了師父的要求,但卻沒有馬上回應。其他的弟子都覺得訝異。通常,如果佛陀叫舍利弗做某件事,他幾乎總是在佛陀話還沒說完之前就完成了。所以大家都很納悶,舍利弗在猶豫什麼?
 
經過了一陣長得令人尷尬的沉默之後,舍利弗非常恭敬地向他的師父頂禮,然後說:「喔不!世尊啊,請不要派我去!」接著他向佛陀敘述了他最近一次遇到維摩詰的情形。
 
那時舍利弗正在樹蔭下安靜地禪修,忽然間,離車族的維摩詰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
 
「不,不,不!舍利弗,」維摩詰皺著眉頭說,「你這樣做完全錯了!你不應該這樣禪修!」
 
接下來是一段非常深奧的教授。在其中,維摩詰以驚人的能力,批判、分解並拆卸了對於禪修的各種迷思。須知,舍利弗可不是冒牌貨,他是一位正宗而且有高度證量的禪修大師,在修行上的成就極高。他的禪定力比我們所能想像的還要細微。如果我們想衡量或判斷他的修行程度,就會像試圖把整個天空抓在手掌中一樣地可笑。當然,對舍利弗如此卓越的人而言,天空和手掌,或是一把塵土與一公斤黃金,都毫無分別。舍利弗是重量級的佛教徒,任何關於他的事情都不可小覷。可是,我們的朋友,故事的主角維摩詰,偏偏就批評了舍利弗。我必須承認,大部分他所說的話都遠遠超出我所能理解的範圍,但是,我常猜想,他們的對話應該是有意安排的。在我看來,舍利弗和維摩詰彷彿上演了一齣話劇,或許這是為了指引我們,令我們解脫,為我們清除迷惑的一種方式。
 
比如,維摩詰說:「你不應該捨離座上的滅定,但也不應該捨離座下的活動。」
 
他到底在說什麼?他是否在暗示,我們既不應該「不禪定」,也不應該「非不禪定」嗎?因為這是我以有限的思維,對這兩位非凡人物對話的理解。
 
我們最大的錯誤之一,就是自動地把「不要散亂」理解為應該「安住」、「住」或「專注」。我們從來不會想像「不要散亂」可能意味著「任其飄流」或「隨他去」。至少,我認為維摩詰在這裡所說的是這個意思。但普通的修行者很難不去把禪修等同於安住,因為我們就是被如此教導的。
 
你能想像當今的禪修導師告訴你不應該專注嗎?像我們這種偶爾才修持一下「止」(śamatha) 的人(但顯然修持得不夠),會認為正確的禪修應該是坐在禪修墊上,而不是在網上瀏覽。但是,即使我們坐在禪修墊上,我們的心也是散亂的。我們可能並沒有在禪修,而是在回想剛才跟他人的爭論,擔心銀行的存款餘額,或最近的情感危機。
 
為了對治散亂的念頭,現今的禪修導師會鼓勵我們這樣回應散亂:「不,我不應該想這些,我應該把注意力帶回呼吸上,並且專注於鼻孔下面皮膚的感受。」我們也會嘗試這樣做,但是不要多久,我們一定又開始想起各種問題。然後,我們再次將心帶回到呼吸上。這是很好的方法,一個必要的方法,而且方向正確。但是,從維摩詰的觀點來看,這種禪修並不理想。
 
簡單來說,維摩詰告訴舍利弗的是:真正的禪定是同時既「禪修」又「非禪修」;在座上禪修與座下禪修之間,不應該有間隙;而且,散亂與專注之間的藩籬必須崩解。他說,假如我們只是禪修,那基本上就是什麼也不做,而「什麼也不做」包括了刻意地什麼也不做。相反地,在我們安住於「滅定」的同時(或者說「禪定」、「正念」、「專注」,不管你用什麼字眼),我們不應該避開日常活動,這似乎是維摩詰所要傳達的訊息。
 
所以,如果你正好在聽音樂,那麼就繼續聽音樂;如果你正在切洋蔥,那就繼續切洋蔥;在你切洋蔥時,如果覺得鼻子很癢,那就抓鼻子吧。不要刻意避開任何行動;要保持正念,但同時持續你的行動。禪修不是停止做事的藉口,但我們卻總是如此地「做」或「不做」!當你聽到「禪修」兩個字的時候,你會想到什麼?通常是蒲團,而不是砧板;或是端身正坐凝視著佛堂,而不是去游泳。
 
順便提一下,《維摩詰經》並不是漸進的教法,它可以被歸類為「了義」經典(梵文:nītārtha)中最高的教法之一。但是不要因為你正在研讀包含了各種非凡教言的「高深教法」,就開始輕視循序漸進的教法;你也不要自我欺騙,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捨棄基本教法了。切記,你並非舍利弗,事實上,我們當中沒有任何人達到舍利弗的修行境界。
 
然而同時,經由閱讀這部經文,我們可以一瞥某些獨特而精闢的討論,其中包含了許多我們需要聽聞的訊息。如果我們輕忽這些教法,或者不去聽聞或閱讀,那麼佛法在未來也許就會失去其重要性。修行者變成只會坐在蒲團上、吃素食、尋求個人快樂和非暴力,果真如此,那就極為可悲了!
 
我聽說現在「微笑」已經成為佛教的標籤。這多麼令人難堪!維摩詰絕對不會容忍這樣的事。如果他活在現代,我可以想像他必定會毫不留情地撕裂並且摧毀被現代人所捧為「真理」的所謂「心靈」教法。對於佛教的「微笑」標籤,以及利用「正念」作為療癒的方法,不知道他會怎麼說?
 
如果佛教必須要有個標籤,它應該是「同時禪修與非禪修,否則你就做得不對!」這就是維摩詰對舍利弗的忠告。他還說,你應該把自己視為已經是無垢、清淨、神聖的人來禪修,但同時也不放棄自己的凡庸。既神聖又不失平凡——這才是正確的禪修方式。當然,你也必須專注,你也不應該散亂,但這不應該阻止你使用你的感官。
 
當我們聽到「禪修」這個詞,我們會怎麼做?大部分的人會立刻閉上眼睛,試圖逃離當下的現實。維摩詰似乎不認同這種方式。對初學者來說,閉上眼睛的確有幫助。但是如果你必須閉上眼睛,那該不該也堵上耳朵和鼻子?觸覺又該怎麼辦?所有透過皮膚所產生的感覺又該如何處理?還有,最困難的是,你如何關閉你的心?然而,就算你能夠做到這一切,只靠關閉感官,你還是不可能達到圓滿的禪定。我猜想,維摩詰所嘲弄的就是這種荒謬的「阻絕式」禪修。但我必須再說一次,對於維摩詰與舍利弗之間的對話,即使只是這句話我都難以揣度,更不用說整部的經文了。
 
目犍連
 
目犍連是佛陀僧團中的另一位大人物。他常在佛陀身邊,是佛陀最親近的弟子之一。成為證悟者佛陀的弟子,有點像放棄自己在藝術名校的學業,而去追隨偉大的雕塑家或藝術家做學徒。的確,許多偉大的阿羅漢都奉獻一生,如影隨行地追隨佛陀。
 
如果我們遇到目犍連,很可能會錯認他為佛陀本人,因為他們的相貌如同出自一個模子。在經文中,目犍連和舍利弗經常一同出現;在寺院的壁畫中,舍利弗通常站在佛陀右側,而目犍連在佛陀左側。在他的眾多殊勝功德中,目犍連最為人知曉的是他的神通力。
 
所以,在舍利弗不肯代表佛陀去探望維摩詰之後,佛陀很自然地就轉向目犍連。目犍連會接受這個任務嗎?
 
「不,尊者。」目犍連與舍利弗一樣恭敬虔誠地回答。
 
又一個令人訝異的回答,其他的弟子必定感到不解與好奇。這位離車族的維摩詰,到底是何方神聖?為什麼佛陀弟子當中最有成就的兩位阿羅漢,都極力地要避開他?
 
「我認為我不太能勝任。」目犍連說。接下來他描述了上一次見到維摩詰時所發生的事。
 
當時目犍連正在為一群在家人說法,忽然間維摩詰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出現在他面前。
 
「目犍連,」維摩詰說,「你不能那樣教授佛法!」
 
想像這個場景發生在今天。想像有位聞名的當代佛法大師在說法時,被一個油頭粉面的小個子打斷;這傢伙蓄著長長的黑髮、戴著鑲鑽的金錶、雪白閃亮的牙齒間,還叼著一支粗大昂貴的雪茄。當這傢伙說「你不能這樣教授佛法!」時,想像這位大師臉上會有什麼樣的表情,那些阿諛奉承的弟子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或許他們會說:「他竟膽敢告訴我們完美的老師應該如何說法!」
 
不管當時眾人的反應如何,維摩詰完全不加理睬,逕自詳盡地解構了「教授佛法」的真正含義。
 
既然沒有靈魂、沒有眾生、沒有自我、沒有出生、沒有死亡、沒有個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詞彙、沒有語句、沒有顏色、沒有形狀、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拋棄,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獲得,那還有什麼可教授的?所謂的「教授」只不過是一種造作;同樣地,所謂的「聽聞」也是如此。只要還有造作存在,便無一字一句的法可以宣說。因為只有「造作」,所以沒有所謂的「聽聞佛法」或「教授佛法」,所有一切都只是
 
造作。這就有如魔法師幻變出兩個人,一個是說法者,另一個是聽聞者,但「說法」和「聞思」從來就沒有發生過。
 
維摩詰的話語具有驚人的洞察力。但不幸的,像我們這樣心胸狹隘的人,不但無法理解他的話,甚至還會被他的話惹惱。他到底在說什麼?一個神聖的教法怎麼會只是造作?教導人們不要殺生、偷盜和說謊有什麼不對?這種教法是人們所需要的,所以當然應該如此教導!這種教法不僅對我們自己有益,也可幫助我們去利益他人。至於業力與轉世,怎麼可能是造作呢?這不都是佛法的核心、心靈道上的精髓嗎?
 
我有個訊息要給那些所謂的「佛教徒」,尤其是那些英國的佛教徒;他們洋洋得意地標榜自己是「沒有信仰的佛教」以及「超越轉世的佛教」這些理念的先驅者。我要告訴他們:你們遲了兩千五百年!這些理念完全來自於那個粗魯無禮、崇尚享樂且喜好布施的毘耶離商人。
 
在這裡我可能假設得太多,但維摩詰的意思不正是說,只要思維和幻相被當成真實,就會有迷惑。只要有迷惑,就會有將我們從迷惑中喚醒的道途或方法。但就如同幻相並非真實的,令我們從幻相中解脫的方法也是並非真實的。它怎麼可能真實呢?如果你昨晚夢見的蛇是幻相,那麼在夢中用來驅蛇的木棍怎麼可能是真實的?如果木棍是真實的,那麼蛇就也必然是真實的。所以維摩詰似乎是在說,如同每件事物都是幻相,因此令你從迷惑中解脫出來的方法也同樣是幻相。這裡的方法指的就是教法,因此說法、聽聞、理解、了悟,全都是幻相。
 
你可能會問:「那為什麼還要教導佛法?」
 
我們教授佛法是出自於悲心,為了那些誤以幻相為實,尚未了解幻相非實的人們而教導,也為了那些習氣深重的眾生而教導。悲心驅使我們運用每一種可能的方法來幫助人們,這也就意即我們必須假裝在教法。利用教法,我們可以提供各式各樣的木棍,讓夢見蛇的人拿來驅蛇,而藉此,我們承事佛法。我們教授佛法的唯一理由,必須出於最崇高的發心——也就是無條件的大悲心(無緣大悲)。若是我們出自於悲心而運用教授佛法的善巧方便,那麼佛法僧的光芒,將持續不斷地照耀。
 
現在有些西方人喜歡為自己組合一種拼湊式的修行之道。他們將佛教教法的傳統大樹中,那些他們所不能理解的分枝隨意地拋棄,例如他們貶抑轉世,認為那只不過是印度文化的習俗,只是個幻相;同時,他們卻又拼命地抓住佛法中其他的分枝,例如正念、禪修、道德和倫理等,大肆加以宣揚,並從中獲利。
 
回到芒果園中,目犍連說完了他的故事,並且說:自從那次遇見了維摩詰之後,他就徹底地失去了自信。但是切記,這次的相遇,幾乎可以確定是維摩詰和目犍連出於悲心而為我們這種人所上演的一齣戲碼。
 
大迦葉
 
接下來,佛陀轉向他最大的弟子大迦葉,也就是佛陀親點來負責領導僧團的人。往後,他召集了僧伽第一次結集大會,集合僧眾為利益像我們這種的後世眾生,開始了彙編佛陀所有教法的過程。但是,他同樣的也有拒絕去探望維摩詰的好理由。
 
一天早晨,大迦葉出門去乞食的時候,心想:「今天我要到窮人那裡去乞食,因為窮人需要積聚福德。」
 
正當他在毘耶離最貧窮的社區挨家挨戶乞食時,維摩詰不知從哪兒突然地冒了出來。
 
「你在做什麼呢,大迦葉?」維摩詰問道,「你為什麼向窮人乞食?你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你為什麼對富人和窮人有所分別呢?你不該這麼做!你乞食時,應當抱持著對所有眾生平等與大悲的態度。」
 
在此,維摩詰從我們每個人的腳下把地毯抽走。由於我們都相當被「政治正確性」所染污,以致於我們挑揀我們生起悲心的對象。不僅我們的心是二元分別的,連我們的慈悲也如此。我們應該僅只對窮人、病人、可憐的孤兒懷有慈悲嗎?或是只對流浪狗?我們費盡周章拯救一隻患有狂犬病的狗,但卻在那隻狗咬了唐納 ˙ 倫斯菲 (Donald Rumsfeld) 的時候感到竊喜,我們真的具有悲心嗎?或者我們會去救助一個孟加拉的孤兒,而不是唐納 ˙ 川普 (Donald Trump) 這種億萬富翁?對於身處惡劣天氣下的流浪漢,我們會感到同情,但在推特上看到比爾 ˙ 蓋茨吃到燒焦的牛排時,我們卻無動於衷。維摩詰似乎是在對大迦葉說,所有的人,不論富貴或貧賤,不論聞名或無名,都應當是我們平等大悲的對象。
 
在這個章節中,維摩詰最重要的是說,大迦葉乞食的對象,應該是那些短視而且迷惑的眾生,他們看見一個局部,卻將它想像成整體。這是一個令我每次想到都會震撼的宣言。他不正是說我們所有的人嗎?當我們看著自己的時候,我們看不出自己是由片段而暫時的各個部分所和合而成的,並且還受制於時間、空間、名稱、衰壞以及各種詮釋。我們看不到不同的部分,只看到一個整體。舉例來說,我會堅持我是一個男人,但是如果我被拆解成一堆最小的原子,那麼連我自己都不可能指出哪一個原子可以被稱做「男人」。雖然如此,我仍然確信我是有性別的,我是一個男人。這是一個將我困住的想法,而確定的,像我們這種被想法困住的人,應當也有機會積聚福德。
 
但請記住,維摩詰是一位在家居士。
 
「如果一位在家居士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大迦葉對佛陀說,「如果一位居士都可以有如此的成就,我們怎能不相信一切眾生都能證悟。」大迦葉說:「從那時起,我便不再傳授只是引導自我解脫的法道了。」這句話的意思一定是說,從此以後,他只教導能夠引領一切眾生達到解脫的方法了。
 
「在維摩詰說完那些話之後,」大迦葉繼續說,「他真正地徹底摧毀了我的驕慢。我連想到再看到他一次,都無法忍受!」
 
須菩提
 
須菩提是我們在這部經遇到的另一個人物。很多人都知道他,因為他也出現在許多其他的佛經裡。我想他大概有很强的好奇心,專注於對知識和智慧的探索。畢竟,正是須菩提與佛陀之間的對話造就了《金剛經》。
 
即便如此,當佛陀要須菩提去毘耶離造訪時,他也拒絕了,因為他也曾經與維摩詰有過不舒服的會面。
 
在古代的印度以及很多亞洲地區,身為僧人去托缽乞食是高尚的行為,是一種「正確」的生活方式,這與當今社會對乞討者的偏見完全相反。如來本人就托缽乞食,而且有許多美麗的故事是關於他乞食時所遇到的人們,以及他如何幫助他們,因而改變了他們的人生。
 
有一次,如來堅持要造訪一個住在破爛住處的窮困女人,她窮得連一粒米都沒得吃。當佛陀持著缽走過來時,她沒有任何食物可以供養,但她注意到了佛陀僧袍上有一個小破洞,於是她以縫補作為供養。佛經上說,就在那一刻,大地為之震動,天空現出彩虹。那天隨侍佛陀的舍利弗,臉上的笑容難得的燦爛。稍晚,其他的比丘詢問舍利弗為什麼他這麼開心,他答道:「那一刻,在兜率天的天人,正在為這位老婦人修建宮殿。在她捨離這個世間的當下,就會前去該處。」
 
而這帶到須菩提與離車族人維摩詰相遇所發生的故事,這個故事更令人訝異。
 
一天,須菩提來到離車族人維摩詰的門前乞食。維摩詰已經為他特地準備了許多美味的食物。
 
維摩詰親自將他的缽裝滿,須菩提只需要耐心地在廚房門口等著就好了。
 
就在維摩詰舀入最後一勺食物的時候,他說:「好了,須菩提,如果你已經真正地了解一切現象,包括輪迴與涅槃、或是財產與證悟,其功德都是平等的,你才可以接受我的供養。」他實在是太會戲弄人了!
 
「如果你還未斷除貪瞋癡,卻不被它們染污,」維摩詰繼續說,「你才可以接受我的供養。」這還沒完呢。
 
「如果你不是無常現象的受害者,你才可以接受我的供養;如果你還未斷除貪欲,卻不被它所染污,你才可以接受我的供養;如果你未曾聽聞過四聖諦,卻從未違背它們,你才可以接受我的供養;如果你不曾見過佛陀,不曾聽聞過佛法,也不曾禮敬過僧眾……」等等。
 
須菩提立即感到極度的沮喪,沮喪得以致他的四周十方都變得一片漆黑,乞食的缽也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他試著要逃開,卻被維摩詰攔住了。
 
「須菩提,不要害怕。拿著你的食物,不過我問你一個問題。」維摩詰真是咄咄逼人!
 
「如果如來說了我剛才所說的話,而且他是對著一個如幻的眾生說,那個如幻的眾生會感到害怕嗎?當然不會,因為他只是一個幻相!你不明白嗎?不僅我剛才所說的一切都是幻相,我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任何話!我的話語是如幻的!因此,須菩提,你接受和享用這些食物也不需要害怕,因為食物本身就是幻相。」在那之後,須菩提一如目犍連,全然失去了信心。
 
「我無法再面對那位聖人,」他跟佛陀說,「不能再見面了,請不要派我去。」
 
羅睺羅
 
羅睺羅是佛陀的獨生子,但當父親要他代表去探望維摩詰時,連他也恭敬地回絕了。
 
有一天,羅睺羅正和一群離車族的年輕人在一起。這些年輕人知道很多關於羅睺羅的事情,並對他為何捨棄了王子的生活而出家,感到好奇。
 
「你是佛陀的兒子,」他們說,「但是你也曾經是一位王子。告訴我們,你為什麼捨棄了王室生活和所有的財富?捨棄一切財富真的那麼好嗎?它的意義是什麼?」
 
羅睺羅抓住這個機會解釋出家的利益,他告訴他們,過著出家人簡單的生活,令他非常安詳。身為比丘,他感到自在,而且伴隨而來的是非常特別的自由的感覺。他們問:是什麼樣的自由呢?羅睺羅說,他不需要鎖起財寶,不用做家產清册,也不用去從事大量的房地產投資。
 
這時,維摩詰不知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並向羅睺羅頂禮。
 
「羅睺羅,聽聽你自己說的話!聽聽你說出家的好處!你真的不應該這麼說!」
 
「為什麼不應該?」羅睺羅問。
 
「因為放棄皇宮和財富並沒有什麼利益,出家為比丘也沒有什麼利益。」維摩詰回答。
 
我不認為我們這種人,能完全了解這句話在當時有多麼令人震驚。特別出自像維摩詰這種極端享樂主義者之口——這個人所呈現出來的根本與出離相悖離。不僅如此,維摩詰對話的對象,可是羅睺羅,不是別人。他是佛陀的獨生子,也是釋迦族的王子,並不是個普通的出家人。他為了實踐父親的教法而出離了輪迴的生活,拋棄了難以想像的財富和權勢。不管我們生活在什麼年代或是什麼地方,這種犧牲都是值得極力讚嘆而應該效仿的。
 
但如果我們深入探考,就知道維摩詰並不是在批判羅睺羅的出家。他所做的卻是,仔細審視所謂的「利益」,找出它的真實含義,然後再將它拆解。
 
「利益」暗示著我們可以得到或擁有某種東西。但麻煩的是,無論獲取了什麼,總是會帶來問題。任何可以被得到、達成或實現的,就一定是因緣和合的現象。所以,要想成為真正的出離者,我們不僅必須出離一切的「因」,也必須出離一切的「果」。也就是說,我們不僅必須出離於世俗的生活,也必須出離於做為比丘或比丘尼的利益。
 
每當我們談到出離心,總是會提到類似厭離與誘惑等主題。不只佛教徒重視這個信念,世界上的許多其他宗教也都有出離心的理念,並且根據各自的傳統,設計了許多修行的方法。這表示大多數人都認為誘惑與奢侈是不好的,甚至還是魔鬼的示現,最好遠離它們。佛法中也包含了類似的教法,但是這些教法是為了像我們這種人而給予的,因為我們缺乏接受新觀念的能力,而且只能接受較為軟化的教法。舉例而言:為了讓我們能摧毀欲望、執著和誘惑等,我們被教導金銀財富是不好的;為了克服對女人的貪欲,比丘們被教導去觀想構成女人身體的血肉、膿液和糞便;當然,為了政治正確之故,我也不得不說,比丘尼們也要如此地觀想男人。
 
但這並不是維摩詰在此所談論的那種出離心,他說的是究竟的出離心。當你認為某件東西是美麗而誘人的,你就會被對它所產生的欲望所束縛;而當你因為某件東西醜陋而抗拒它時,那麼完全一樣的事情會發生。這兩種念頭都會產生一樣多的執著。而且,如果你還有執著,你就尚未出離。
 
這就是維摩詰捉弄羅睺羅的原因。他說,如果你真正想要出離輪迴,首先你需要知道,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出離。這就好像在睡夢中,你中了十億美元的彩票,然後即刻全數捐給慈善機構。這個捐贈算是布施嗎?是的,但僅只在於睡夢中。你真的捐了十億美元給慈善機構嗎?沒有,因為那十億美元以及那個慈善機構從來都未曾存在過。維摩詰所談的出離心,就在這個層次上。
 
究竟上而言,當我們了知我們所出離的都是如夢如幻,我們才算真正地做到了出離——或者說,苦修或苦行。經由如此的了知,我們出離了如幻的投射。當菩薩了知她所出離的事物之本性時,出離才會圓滿,這時,她才真正地建立了出離心。
 
在大乘佛教中,包括《維摩詰經》或其他類似的經典中都闡述:一切事物,甚至包括證悟,都是一場夢或一個幻相。維摩詰更進一步地說,如果有任何東西可以超越證悟,或者比證悟更偉大,那也一定是一場夢或是一個幻相。
 
容我再說一次,我只能揣測維摩詰真正所要表達的含義。他的意思有可能是說,如果你有個目標,如果你的目的是想要利益他人,或者得到某種成果或獎賞,那麼你就缺乏真正的出離心,因而,你的行為就不是真正的佛法修持。這並不是說羅睺羅的出家是毫無目的、徒勞、沒有意義的。這裡所說的重點是,「沒有目標」才是目標。基本上,如果你不了解修行的目標是如幻的,如果你認為目標是真實的,而且如果你的發心以及對目標的追逐是基於錯誤的見地,那麼不管你做什麼,都不是真正的佛法修持。
 
在佛教的教法中,「結果」、「目標」、「圓滿」這種詞彙經常出現。這些都是為了我們這種只能消化鬆軟食物,喜愛有個結果、有個底線,尤其是喜歡效率的人而特別選用的。
 
阿難
 
下一位出場的是阿難,佛教歷史上的另一位大人物。他是佛陀的堂兄弟,當過佛陀多年的侍者。他也彙編了佛陀大部分的教法,而最廣為人知的是,所有以「如是我聞」開頭的經文,包括這部《維摩詰經》,都是阿難在僧團第一次結集大會時,憑著記憶背誦出來的。但是就連阿難尊者,也拒絕去探望維摩詰。
 
有一天,佛陀覺得身體不適,醫生建議他喝點牛奶。於是阿難飛快地跑到一個婆羅門家,他知道他們會很樂意做這個供養。阿難正在廚房外等待主人灌滿牛奶罐時,維摩詰突然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出現在他面前。
 
「阿難,」維摩詰說,「你在這兒做什麼?」
 
「佛陀身體有些不適,醫生說我們應該供養他一些牛奶,所以我到這裡來。」
 
「你在說什麼?你不能這樣說!」維摩詰吃驚地大聲說。
 
維摩詰露出戲劇化的驚恐表情—當然,同樣地,我認為這次的相遇也是刻意的安排—他把阿難拉到院子裡一個僻靜的角落,然後像一隻被獵追的動物一般,眼睛四下張望,確保沒有人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他拽著阿難的僧袍,緊貼著他的耳朵:「阿難,你小聲一點!」維摩詰細聲道,「你絕對不能說這樣的話!」他睜大了眼睛說,「佛陀是金剛不壞的,他怎麼會生病呢?佛陀已摧毀了所有的不善,怎麼會生病呢?你最好現在就離開這裡!趕快走!悄悄地!不要告訴任何人你剛才在做什麼。」
 
想像一下阿難當時有多麼的困惑,他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裡看著維摩詰演出這場戲。
 
「你難道看不出來嗎?阿難!這個醜聞的破壞性有多大?如果傳了出去,你會很丟人的。」
 
維摩詰用畏懼的眼神抬頭看了一下天空,他抽搐了一下,像是剛剛發現了很可怕的事情。
 
「哎呀!你知道天人具有神通,對吧?他們已經知道你怎麼想的。
 
如果大菩薩們知道了這件事,你將再也沒有臉面出現在這裡!」維摩詰把阿難推到更陰暗的角落,彷彿他需要躲起來。
 
「還有,你有沒有想到所有其他宗教的追隨者?他們若是聽到你剛才說的話,那我們就完了!你理解嗎?他們會說,佛陀連自己的小病都治不好,怎麼可能引領所有眾生證悟?阿難,你必須離開這裡!快走!最好不要讓別人看見你。」
 
當然,維摩詰在此表現得真的是很誇張,不過他說的也有道理。「佛」的本質是離於「煩惱」、「時間」、「和合現象」等概念的。換句話說,「佛」是究竟的實相,它是非概念性的,無法用語言表達,而且超越了任何我們能貼上「煩惱」、「時間」、「和合現象」等標籤的事物。所以佛陀不可能生病,也無法「康復」。
 
維摩詰指出了這一點之後,阿難意識到這是對的。他的羞愧如雷電一般地擊中他,在無地自容的痛苦之下,他立即轉身想逃離那個院子。但這時從天空中傳來神秘而巨大的聲音,讓阿難停住了腳步。
 
這個聲音對阿難說:「為了調服末法時期的眾生,如來化現在這個世間,他以淨飯王和摩訶摩耶夫人的子嗣悉達多太子的形象顯現。佛陀為了讓眾生有機會來幫助他,有時會示現出臉色蒼白、饑餓或口渴的樣貌;眾生藉由幫助他,就能積聚福德。所以阿難,你沒有必要感到羞愧,就將牛奶拿去供養佛陀吧。」
 
阿難謙卑地講完故事,對佛陀說:「但是世尊,我再也不敢接近維摩詰了,我心理準備還不夠……」
 
彌勒
 
彌勒當時也在芒果園中。但是當佛陀叫他去當他的使者時,即使這位未來佛也不情願去,因為他也曾被離車族的維摩詰糾正過錯誤而感到羞愧。
 
這件事情是發生在天界,當時住在兜率天的彌勒正向一群天人教導不再投生於輪迴的「不還果」。再度地,維摩詰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出現在他面前。
 
「我聽說,如來曾經授記你將成為這個世間的下一尊佛。這是真的嗎?」維摩詰說。
 
如來宣說彌勒將於下一世成佛,他也同時確認了所有輪迴眾生都會轉世的事實。然而在此處,維摩詰卻有系統性地、非常成功地徹底解構了轉世的概念。
 
「是什麼在轉世?」他問道,「是誰在轉世?轉世後的眾生和前生是相同還是不同?」
 
「釋迦牟尼授記你,彌勒,將成為未來佛。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這意味著不僅是你,而是每個眾生都會成佛。」
 
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觀點,但維摩詰還繼續說:「彌勒,當你獲得究竟解脫時,一切眾生也都達到究竟的證悟。」
 
像我們這些在佛教裡浸染過一段時間的人,至少都知道某個包含了這句話的祈願文:「願一切眾生證悟成佛」。但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們是在祈願世界和平嗎?我們是在祈願一件我們認為是對的,甚至是政治正確的,但卻不相信會發生的事情嗎?否則是什麼呢?
 
地球上有任何人敢說世界和平是完全不可能的嗎?絕對沒有!然而,人人和平共處的未來,令人傷心的,是百分之百不可能達成的。若是如此,那麼「一切眾生證悟成佛」呢?是否這也和世界和平一樣,是無法達成的目標?完全不是。一切眾生的證悟,是完全可以達到的目標。大乘佛教「願一切眾生證悟成佛」的祈願,並不只是善意,也不是那種「我們都是一體,我們都是佛」的濫情而一廂情願的想法。它更不是那種在我們的內心深處自己都不相信的願望。它完全不是如此。
 
從究竟的觀點來看,所有的現象都是本初清淨的。所以它們從來未曾有過染污、蔽障與負面的煩惱,所有這些都只是暫時的。換句話說,因為染污與蔽障都是暫時的,所以它們完全不是一切現象的真實本性。這就是我們對一切眾生都能真正地證悟有信心的原因。
 
維摩詰接下來的話也非常重要,特別對我們而言。我們之中有多少人認為,我們至少應該發願精進修行佛法,以便達到證悟?可能有相當多的人都這麼想。但請諸位想一想:「證悟」意味著什麼?在內心深處,你認為證悟是什麼?你渴望證悟,是因為你認為它像一個無限期的長假嗎?一個永不結束的假期,在其中你不需要再去排定約會或忍受輪迴中所有的喧囂與忙亂?你是否認為「證悟」就是什麼事都不用做?
 
維摩詰的意思似乎是說,如果認為證悟是「跨越」、「擺脫」、「完成」或「越過」輪迴的旅程,這種想法就是錯誤的。如果我們想像最終的成就是稱為涅槃的一種證悟的境界,那也是錯誤的。一切事物從無始以來就無染、清淨並且超越二元。所以,認為我們需要去令某人證悟或令某事清淨,那是大錯特錯。而且,如果彌勒的觀點不同的話,維摩詰會說:「……你在欺騙這些天人!別這樣做!別讓這些年輕的天人男女認為證悟像是一個永不結束的假期……」在果阿 (Goa) 或夏威夷,「並非如此!何況,沒有任何真正的菩薩想要獲得這種證悟,因為沒有任何真正的菩薩會想要永遠什麼都不做。」
 
我想他是對的。只要想像一下,在夏威夷休一個長達十二年的假期就知道了。捫心自問,你能在威基基 (Waikiki) 海灘上漫步多少回而不感到厭倦?你不斷地購買太陽眼鏡的熱情可以持續多久?你可以對多少個品牌的防曬面霜感到興奮?要經過多久,在夏威夷十二年什麼都不做,才會變成一場噩夢?由於所有這些道理,維摩詰才接著說:「你不應該把證悟說成是一個最終的目的地。不要這麼說而欺騙了這些年輕的天人!」
 
「證悟並不僅是從你的身體或心中解脫,證悟是從所有的依附
 
(reference)、標記或符號中解脫。」「證悟完全無所依附,它超越了依附。」
 
「證悟不能被主觀的心識所定義。」
 
「證悟不能被製造、造作或編造出來。」
 
「證悟不是自我欺騙的相信。」
 
「證悟不是期待或願望的副產品。」
 
「證悟超越了所有的見地。」
 
「證悟不能被希求,你怎麼能希求解脫呢?」
 
「證悟既非放棄,也非獲得;它超越了執取與執著。」
 
「證悟是了知一切事物都平等。」
 
須知,這段對話發生在兩千五百年前,在芒果樹的樹蔭下。即使到了今天,我們有那麼多隨手可得的工具、學者、圖書館與研究經費,但是對於這部如此膽大、驚世、革命性,並且刻意自相矛盾,對於其自身的理論與教條加以嘲弄的經文,我們仍然不容易完全理解。
 
為什麼會自相矛盾呢?因為只要使用語言,我們立刻就會陷入依附、標籤和概念的世界中;但是「證悟」以超越這一切而聞名,所以它無法以智識、概念或任何參考點來理解,它無法以語言來描述。如你所見,維摩詰對於教法的審視異常高明,再也沒有比此更客觀的方法了。
 
持世
 
接著,佛陀又請以持戒清淨聞名的持世比丘代表他去探望維摩詰。但是,由於持世經歷過一次與維摩詰及一群美艷女郎相關的尷尬事件之後,他也不願意去。
 
一天,正當持世在他的屋裡講法時,帝釋,也就是天人之王,突然在無預警的情況下,帶著一群妖嬈美麗的天女眷屬降臨。
 
「至少,他看起來就像帝釋天王,」持世對佛陀講述,「否則,還會有誰帶著這麼多美貌的天女呢?」帝釋天王是佛法的重要施主與護法之一。他一直護衛著佛法,直至今日,對佛陀的追隨者仍然護佑有加,毫不動搖。
 
「其實,當我看到那麼多天女簇擁著帝釋天王,我覺得有必要提醒他要當心誘惑。」持世繼續說,「於是我對他說,你應該讓生命過得更有價值,把珍貴的身體用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不要太貪心,要記得無常。」我覺得持世的話一點也不令人意外。我們有誰不會料到,一位正直、關心又慈悲的出家人,苦心勸誡一個好色之徒?但接下來的卻完全出人意料之外。讓持世感到震驚的是,他的話還没說完,帝釋天王就把所有的天女全都供養給他了。
 
「你怎可能想到做這樣的事?」持世回應道,「我是一個僧人!你一定知道釋迦之子是禁欲的!」
 
釋迦是佛陀的姓氏,受了出家戒成為比丘或比丘尼,就被稱為釋迦族的子女。任何人,無論出生於鞋匠、黑幫或賤民家族,不管來自何種血源或種姓,一旦出了家,都屬於佛陀之族,也就是釋迦族的成員。
 
持世覺得他被嚴重地冒犯了,繼續說道:「即使供養僧人一個女人,都是嚴重的冒犯,而你竟然還供養我一大群!」
 
正當他們在爭論這個供養的利弊時,維摩詰不知從哪裡突然冒了出來,衝進了屋子裡。
 
「持世,你在幹嘛?你怎麼會誤以為這個傢伙是天王呢?睜大眼睛瞧瞧!難道你看不出這是魔王,幻相之王嗎……」或者魔鬼、撒旦、邪惡者、騙子,隨便你怎麼稱呼他,「他假裝是帝釋天王來欺騙你,而你竟然上了他的當!」
 
魔王被稱為「幻相之王」,因為他能偽裝成任何人或任何東西,而且還有隨意消失的能力。
 
「還有你,」維摩詰轉向魔王喊道,「你怎麼可以想到要把所有這些女郎都送給一個出家人!他要這些女郎做什麼?」維摩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不然這樣吧,」他說,「不如你把她們全都送給我吧。」此時,魔王滿腦子只想如何從維摩詰面前逃走,這個離車族人把他嚇壞了,他死命地想盡快消失,能逃多遠就逃多遠。但維摩詰比魔王更為強而有力,他輕易地控制了魔王的魔力,將他困住。
 
正當魔王在維摩詰面前嚇得發抖時,空中傳來一個聲音:「你應該把你的女郎都送給維摩詰,否則,你就走不了。」
 
魔王立即將這些美女全數供養給了維摩詰,她們其實是魔女,並非天女。維摩詰接受了她們,並說:「現在妳們都是我的了,妳們首先必須做的,就是領受菩薩戒。」
 
當我們受菩薩戒的時候,不僅發願不傷害其他眾生,還要積極地幫助他們;而且,不是用微小薄弱的方式來幫助他們,而是誓言幫助他們了悟真理。這便是維摩詰讓所有這些魔女所受的戒。
 
在此同時,持世正為自己這麼容易被魔王欺騙而感到難過,而且我還懷疑,在那個當下,他已經至少迷上了其中的某一名女子,並且正在用盡他所知道的辦法來抵擋她們的誘惑(只有魔王才能夠召來這種令人無法抵擋的誘惑)。除此之外,持世萬萬也沒料到,維摩詰竟然能夠如此輕鬆地對付魔王。維摩詰的放蕩不羈和自我放縱是眾所皆知的,他才應該是魔王最理想的受害者。可是,維摩詰卻戲弄了魔王以及他的陰謀。總之,持世當時一定感到非常地不舒服。
 
「好了,現在妳們都受了菩薩戒,」維摩詰對魔女們說,「從今以後,妳們只能嚮往無上法樂。也就是說,妳們再也不能希求世俗的世間欲樂。」
 
「什麼是『無上法樂』?」女郎問,「我們唯一能夠渴望的這個快樂是什麼?」
 
「無上法樂是景仰並敬愛佛陀。」維摩詰回答。
 
「無上法樂是景仰並敬愛佛法,並且渴望聽聞佛法。」
 
「無上法樂是景仰、禮敬並承事僧眾。」
 
「無上法樂是摧毀自我及驕慢。」
 
「無上法樂是不沉溺或執著於逸樂的外在對象。」
 
「無上法樂是將五蘊視為可惡的屠夫。」「無上法樂是將你的四大視為難以預料、變化無常的蛇。」「無上法樂是將你所有的感官能所都視為空城。」「無上法樂是恆常珍視菩提心。」「無上法樂是渴望幫助他人,是發願布施,以及修持持戒、安忍、精進、禪定以及無垢智慧所帶來的喜悅。」「無上法樂是樂於親近與你見地相同的人,例如『諸行無常』、『諸漏皆苦』這類的見地。」
 
「無上法樂是不蔑視見地不同的人,而以忍耐、寬容與開放的心態對待之。」「無上法樂是對上師禮敬並虔敬。」「無上法樂是遠離那些對你造成不良影響的朋友。」「無上法樂是渴望修持佛法。」
 
除此之外,維摩詰還說了很多,他一定花了很長的時間來一一列舉。維摩詰說完之後,魔王,也就是這些女郎的前任老闆,說:「走,我們回家去!」
 
「但你已經把我們送給他了!」這些女郎抗議道,「而且他說,我們不被允許再去喜歡過去所愛的東西了,我們現在應該去喜愛別的東西!」
 
「你!」魔王轉向維摩詰,「你難道不是菩薩嗎?你不是應該毫無執著嗎?你不是應該要放棄一切嗎?讓我們看看你能不能做到。放棄這些女郎吧!現在就放棄她們!還是說你獲得了她們就放不下了?」
 
「好吧……」維摩詰微笑著說,「我讓她們走。你和眷屬們從哪裡來,現在就該回到那裡去。」女郎並不喜歡這個主意,她們立刻向維摩詰抗議。
 
「是你讓我們受了菩薩戒!是你告訴我們應該喜歡這個而不該喜歡那個。可是現在你又要送我們回到魔王那個黑暗、罪惡、墮落的世界。
 
你要我們如何面對?」接著,劇情意想不到的急轉直下……
 
「女孩們,」維摩詰安慰道,「你們必須將所有的時間與精力投入『無盡燈』的修行。什麼是『無盡燈』呢?如同一盞燈可以點燃千百盞燈,但其自身的光芒並不會減弱,一個菩薩也可以點燃千百個眾生的菩提心,自身的菩提心也不會減少。」
 
維摩詰以這個方式告訴眾女郎,她們並不需要擔心剛剛所學的善良的品質會被染污,況且,回到魔王的國度,比起留在維摩詰身邊更能為眾生帶來利益。
 
維摩詰接下來的話,鏗鏘有力。
 
「回到魔王的世界,去點燃佛法的明燈!如此,佛法在所有最意想不到的角落,也將無止盡地照耀。」
 
在此,維摩詰似乎是說,菩薩不應該逃避庸俗罪惡、物欲充斥的不神聖場所,反而,菩薩的職責是要優先前往這些地方。持世見證了這一切,維摩詰的高超令他無地自容。
 
「……所以我不想去毘耶離,」他對佛陀說,「一想到要見維摩詰,我就會全身顫抖。懇請不要派我去。」
 
善德
 
在佛經中記載,富裕的印度人喜歡對心靈導師做大量的供養,比如在整片草原上鋪滿金子。即使在今天,經濟條件不錯的家庭仍然保留這種傳統,經常慷慨地供養比丘、比丘尼或出離世間、追隨心靈之道的修行人。
 
善德是出家人,也是一位菩薩,他也是非常富有的商人之子。佛陀接著請他代表自己去毘耶離,但是善德與維摩詰先前會面的場景,在他的心中仍然記憶猶新,所以他也懇請:「世尊,請您不要派我前去。」有一次,善德正在為群眾做廣大的布施,維摩詰突然間出現在他面前。
 
「你在做什麼呢,善德!」維摩詰驚歎道,「你真的認為這種微不足道的供養就是布施?難道這就是你所謂布施的最大程度?是嗎?這不是真正的布施,這麼做有什麼意義?你應該向人們布施真理,才是至高無上的布施。你也應該布施慈悲喜捨等……」
 
善德被這番話所震撼。我覺得他衷心地接受了維摩詰的話,因為經文裡說,善德感動得把他所有的珠寶,包括珍珠、鑽石、金子等,全數拿來供養維摩詰。但是,維摩詰一開始不肯接受任何這些供養。
 
「請您接受我的供養,」善德說,「這一切都可以隨您的心意運用。」最後,維摩詰接受了所有的供養,然後,他將一串無價的大珍珠項鍊分成兩半,一半供養諸佛,另一半給了城裡最受人鄙視的眾乞丐。在向諸佛和乞丐做了完全同等的供養之後,他對「福田」這個主題,給了一段很長的教授。
 
這又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教法。我們通常以為「積聚福德」主要是供養諸佛與聖者。但在此處,維摩詰正確地指出,眾生與諸佛一樣,都是重要的福田。
 
文殊師利
 
此時,佛陀轉向文殊師利。文殊師利會不會做為佛陀的代表?他願不願意去探望維摩詰?令眾人驚訝的是,文殊師利立刻答應了。
 
「維摩詰?是的,我去。這個人太有成就了!」他讚歎,然後為維摩詰唱誦了長篇的讚頌詞。
 
文殊師利說,維摩詰是一位非凡的人物,他完全知道他人感官的覺受。他能看見他們之所見、聽聞他們之所聽、品嘗他們之所嘗,諸如此類。仔細想想,這非同小可。對於別人嘴裡的通心麵或咖哩雞是什麼味道,即使他就坐在我們面前,我們也只能想像。而且,我們所想像的味道完全來自自己過去所嘗過通心麵或咖哩雞的經驗。但是,維摩詰能夠直接地經驗到他人經由他們的感官所品嘗的味道,完全不以他自己的經驗做為依附。
 
對維摩詰這種殊勝功德的欽佩來自文殊師利之口,的確是極高的讚賞,這也顯示,維摩詰並不是個普通的商人,他不僅是一位聖人,更是傑出的大成就者。當我們聲稱能夠理解別人的感受時,其實只能依據自身的經驗來投射我們的理解。換句話說,我們從來都未曾真正的「感同身受」,我們只能站在自己的角度,假裝這是他人的角度去理解別人。只有大成就者,比如維摩詰或文殊師利,才能嘗到他人之所嘗、見到他人之所見、聞到他人之所聞,無需依賴自身有限而不完整的依附條件。
 
不難想像,當文殊師利同意去探望維摩詰時,芒果園裡的所有人是多麼興奮和激動。他們馬上決定要跟著去毘耶離,見證這個必然非常重要的歷史性會面。他們興奮的程度,就好像哲學家聽到老子即將與亞里斯多德對話,或馬克思將與莊子同時出現在脫口秀上一般。
 
在文殊師利同意來探望的當下,躺在病榻上的維摩詰即刻就知道他已經啟程前來,他也知道會有一大群好奇的人跟著文殊師利一起到來。
 
「文殊師利要來看我了,」維摩詰想,「我得把房子清空。」剎那間,所有的人、家具、地毯、沙發、椅子全都魔術般地消失了—這又是另外一個重要的細節—整個宮殿變得空無一物,只剩下維摩詰所躺的那張床。這就像是將白金漢宮裡所有的 775 個房間都清空,只剩下女王躺在一張床上。由於維摩詰的侍者、僕人和保鏢也都隨著家具一同消失了,因此,當文殊師利和他的隨眾到達時,沒有人在門口迎接。他們看到的只是一個巨大空蕩的宮殿,還有維摩詰本人。
 
文殊師利禮貌地問候維摩詰,並且問了許多探病相關的問題,比如:
 
「你好嗎?你什麼時候生病的?你犯了什麼毛病呢?」等等。
 
起初,這些關於生病的對話似乎很普通,但是維摩詰異常聰慧的答覆,卻成為哲學上的一大突破。
 
「你的醫生有沒有說你什麼時候可以康復?」文殊師利問。
 
「我覺得我不會好起來,」維摩詰說,「因為只要有欲望和渴求,就會有『存在』。」
 
當然,這兩位卓越的菩薩所交換的每個詞語,都遠遠超出你我所能夠理解的範圍。我們的心過於膚淺、遲鈍而且充滿偏見,因而無法理解這兩個偉大心靈的深度與敏銳度。但是,當維摩詰提到「存在」的時候,
 
他可能指的是「輪迴」,也就是一切受限於時間、空間、方向與數量的事物。當我們生起某種渴望,這個渴望就會造成我們投射,而這個投射就是我們所謂的「存在」。因此,所謂的「輪迴」,就是「存在」本身。笛卡爾的名言「我思故我在」也有類似的含義,但維摩詰所說的包含得更廣。他似乎在說,只要有欲望,就會有輪迴的存在;而只要還有輪迴眾生,那麼我,維摩詰,就會繼續生病。或者說,只要有存在就還會有輪迴;而當輪迴還在,我們就會繼續持續想像,有所謂的對輪迴眾生的悲心。
 
維摩詰繼續說:「當所有的眾生都從病中痊癒的時候……」或者說,當一切眾生都離於分別心的時候,這是另一種描述究竟解脫的說法。「只有到那時,我維摩詰,才會從主體和客體的疾病中痊癒。」
 
真是精彩的回答!真是特別的主題!請記住,他只是回答了一個純粹禮貌性的問題而已,但這個回應引發了《維摩詰經》中最吸引人的教法之一。
 
文殊師利接著問:「你是怎麼生病的呢?」
 
「悲心讓我生了病,」維摩詰回答,「菩薩因為悲心而生病。」另一個絕妙的回答!這時文殊師利才注意到宮殿完全空無一物。
 
「發生了什麼事?你的房子為什麼是空的?人都到哪裡去了?你怎麼連個護士都沒有?」
 
「佛土從來都是空的。」維摩詰回答。
 
「空於什麼?」文殊師利問。
 
「空於空性。」
 
「『空性』如何『空』呢?」
 
「『空於空性』就是思維『空性是空性』,而且『空』於這個概念。」維摩詰一點都不浪費時間,就直接深入細節。他說「空於空性」,指的是超越對「空」與「滿」的分別嗎?是要空於概念嗎?我覺得他是這個意思。
 
「空性在哪裡?」文殊師利問。
 
「你可以在六十二種邪見 1 中找到空性。」維摩詰回答。
 
多麼奧妙的回答!而且是一個絕妙的觀點。許多佛法的追隨者,尤其是大乘佛教徒,他們對「空性在哪裡」或「什麼是空性」這類問題所期待的答案總是:「空性是佛陀究竟的教法,在最高深的經文,比如《大般若經》中可以找到……」等。但是相反地,維摩詰卻說空性不在正確的見地中找到,而是在於錯誤的見地(邪見)之中。我們都應該把這一點記下來。
 
「六十二種邪見又從哪裡來呢?」文殊師利問。
 
顯然,要理解這段對話的任何部分都相當困難,更不用說去闡述維摩詰接下來所說的話。對於文殊師利和維摩詰在這部經中的談話,以及許多與這個主題相關的其他對話,如果我能理解的話,哪怕只是在智識層面上的理解,我對輪迴世界的感知就會像是影子、泡沫、玩具或者扮家家酒的遊戲一樣。但無論在什麼層面上,我一點都不理解,當你我這種人去看、去聽、去品嘗時,我們的感受並不像泡沫、夢幻或是玩具,反之,我們的體驗是實在、具體、堅固,而且還非常地肥大。
 
「六十二種邪見以一種顯現、波動、光暈或氛圍生起,反映出如來藏—即佛性—的功德。」維摩詰回答。
 
一個說得正是時候而且令人震驚的觀點!尤其,對於我們這些傾向於清規教派、道德主義、二元分別,而且性喜判斷是非的人來說,這個觀點簡直駭人。我們這種人總是認為邪見是從骯髒的土坑或發臭的地牢裡爬出來的,但維摩詰似乎是在告訴文殊師利,所有邪見的源頭,都來自我們所認為的「神聖」之中。他的這項宣言,經常在金剛乘的教法中被引用。但即使如此,這種概念對我們二元分別的眾生來說,幾乎無法理解。這就像有人告訴我們:黑暗的源頭是光明一般地難以理解。但是細加思索,黑暗和光明不就是自然地並置而共存的嗎?黑暗不是只有在與光明對比之下才存在的?反之亦然。不可能有單獨存在的黑暗,也不可能只有光明存在,不是嗎?如果黑暗和陰影不是出自光明,或者光明不是出自陰影,那麼攝影師怎麼能發揮他們的創造力?
 
1 六十二種邪見,詳見《梵網經》
 
同時,這段對話雖然第一次聽到時就令人迷惑,但是我認為它並不只是關於光和影的緣起而已,不是的,這段對話的涵義不止於此。它有點像是你挖到了某個東西,起先以為是塊石頭,之後卻發現它其實是顆
 
鑽石。有人告訴我,聞名的「光之山」(Koh-i-Noor) 鑽石是直到相當後期才被打磨拋光的,但它一直都是一顆鑽石。如果你在它被拋光之前看到它,認為它只是一顆難看的石頭的話,那就是「邪見」。在它被打磨拋光之後,就很容易辨識,它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鑽石之一。直到今天,印度和巴基斯坦都還在抱怨英國人在十九世紀時從錫克族人那兒將它偷走。這裡的重點是,在被打磨拋光之前,不管它看起來像什麼,它都是那顆著名的光之山鑽石,而且遠在它被命名為「光之山」之前,它一直
 
都是一顆鑽石。所以把它想成只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就是具有「邪見」。
 
「您的侍者呢?」文殊師利問,「為什麼沒人侍奉您?」
 
「魔鬼和那些干擾我的人,就是我的侍者。」維摩詰回答。
 
我們須要記得,維摩詰的疾病和症狀都是重要的細節,因為整個對話的開端,就是在芒果園中討論誰去探望一個據說正在生病的人所引起的騷動。
 
再度地,這兩位卓越的菩薩持續所表達的深刻見解,我們還是一知半解,但是我看起來他們似乎在此得出了結論:生病就是相信「自我」的存在。如果你執著於自我的概念,你就是病了;如果你想像自我是真實、現前,而且活生生的,你就是病了。所謂的「自我」,當然是一種依附;但是不論這個依附最初看起來有多麼的堅實頑固,當你越深入去檢視,它就會變得越模糊。然而,我們持續地以自我作為依附,因而建立起所有其他依附的源頭。建立了「自我」之後,有許多其他的標籤就跟著冒出來:他人的、我的、他們的、好的、壞的、美的、醜的、對的、錯的、給予者、收受者、受害者、捕獵者、天堂、地球、地獄、輪迴、涅槃、道德、不道德、男人、女人等。對於這每一個,我們都拼命想要牢牢地執取。其中的一些,我們覺得是好的,所以抓住不放;另外一些,因為看起來不好、危險或不可靠,我們便試圖想要排斥或消滅它們。我們檢視所有的一切,看看它們對我們值不值得,結果讓我們對於好的與壞的都變得更加執著。
 
從這兩位菩薩的觀點來看,這種執取的傾向才是真正的疾病。我們只有在無所依附時,才會健康、自在而且強壯。雖然我們想用心靈修持的方法,例如布施、苦行或專注禪定等來療癒我們的疾病,但是,因為這種修持之道以證悟為目標,所以它又是另一種形式的疾病。因此,從文殊師利和維摩詰的觀點而言,不論我們在法道上做什麼修行,即使是禪定,也都是一種疾病。
 
他們更深入地說,如果我們認為需要去除、消滅或淨化某些東西,比如貪欲、瞋恨或嫉妒等,那麼這種認為需要去除它們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疾病。認為我們需要去接受、完成、獲取或積聚某些東西,比如涅槃或證悟,同樣也是一種疾病。或者,認為有一個生起悲心的自我和讓我生起悲心的眾生,也就是有主體與客體的悲心,這也是疾病。基本上,一切都是疾病或煩惱。一個依附、一個動作、一串念頭,這全是疾病,因為它們讓我們遠離實相。認為有病症這回事,也是一種疾病;認為有療癒的方法,也同樣是疾病。因此,渴望解脫也是一種疾病,因為導致你渴望解脫的,是你相信自己被束缚在輪迴之中,而且相信束縛你的東西阻礙了你獲得解脫。
 
我們所有依附的參考點都是疾病,它們就像病毒——「病症病毒」。但是,存在於輪迴的所有病症當中,特別值得我們注意的,就是以「解脫」為依附,以及以「束縛」為依附這兩者。
 
解脫與束縛
 
「解脫」與「束縛」是什麼意思呢?大乘的一個基本教法是,本基是空性,法道無特質,果報無作意(基空性,道無相,果無願)。基於這個教法,若有一名菩薩相信解脫,並且認為她可以發願去獲得那個解脫,那麼她對「結果」的信念,就是一種束縛;然而,若是這位菩薩以願一切眾生解脫的悲心作為善巧方便來進入輪迴,其結果就是解脫。這就是維摩詰所說的,如果菩薩的禪定雖不散亂卻缺乏智慧,那就是「束縛」。
 
所以,如果一位菩薩在禪修,她就是在生病;如果她的禪定雖不散亂卻缺乏智慧,那就更糟——事實上,此時她就病得很重了。同樣地,現代的「內觀」(vipassana) 修行者所珍視的那種心不散亂、一心專注的安住,也是一種根本上的疾病。
 
如果菩薩能夠嘗到禪定的滋味(例如藉由安住的修行),她只能免於疾病。但是,如果她能不停留在安住的狀態,而懂得運用必要的善巧方便去超越並拆解「安住」,換句話說,如果她能夠超越「必須要有專注能力」的這種負擔,這位菩薩就會得到解脫。
 
如果一位菩薩有智慧,但這智慧缺乏任何善巧方便,也就是說,如果她的智慧缺少悲心,這就是一種疾病。但是,如果智慧伴隨著善巧方便,她就會得到解脫。
 
菩薩如何被缺乏智慧的善巧方便所束縛、局限或控制?是什麼導致了這種束縛?維摩詰說,所有的見地、情緒、習氣、善行,如果沒有為一切眾生的證悟而迴向,就會纏縛菩薩。那麼,菩薩如何運用伴隨著智慧的善巧方便來達到解脫呢?就是藉由迴向所有的一切,給眾生的證悟。
 
這是用來修持「不執著」極為殊勝的方法!不用說,對於財產、名聲、家庭,甚至自我,我們都應該以不執著為目標。然而,維摩詰似乎是在暗示,還有超越了這一切的東西。他說,對於法道毫不執著,就可以讓你從所有其他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哇!但這不是只在成為強大而成熟的修行者時,才發展得出來的能力嗎?其實不然。維摩詰和文殊師利所說的恰恰相反,即使是像我這種凡人,都能夠、也應該開始練習不對法道或果報有所執著。同時,我們也都應該培養將我們的修行迴向給一切眾生證悟的習慣。
 
假設你有機會見證柏拉圖與老子之間的一場對話,你也有哲學家的能力去理解和欣賞他們的洞見,你也急切地想向他們學習。在那之後,難道你不會想要吹噓你的經驗,炫耀你所學到的東西?難道你不會將這兩位思想家關於人權、命運、宿命、自由意志等看法牢記在心?這就是我對維摩詰和文殊師利之間對話的感受,但不同的是,他們所探討的主題遠比本體論還要深奧。
 
事實上,我應該做的就是去閱讀並思維這部經典裡的對話,僅只如此,就會讓我獲益良多。更進一步說,如果我根本不去思考,只以全然開放的心去閱讀這些文字,不做任何假設,不存任何期待,那會更好。如果我能夠毫無遲疑、一心虔敬地投入經文內,我就可以從信心與懷疑的負擔中,迅速地解脫出來。事實上,就因為它是有史以來最深奧的對話的緣故,如果我只是把《維摩詰經》放在房間裡的高處,禮敬它並供養燈、花、香、食,那麼我會獲益更多。這麼做,可以讓我對這部經文的理解,提升到完全不同的層次。但是,看看我!一方面掙扎地想要增長知識並詳做筆記,另一方面又要引用這兩人的對話向你們炫耀,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了這個導言。同時,即使只是他們一小段的對話,我都摸不太著頭緒,讓我更覺得自己相當卑微。
 
舍利弗
 
維摩詰和文殊師利正在對話的時候,舍利弗掃視了一下空蕩蕩的房間。
 
「這兒一張椅子都沒有,連個坐墊也沒有。」他想,「這些大菩薩、阿羅漢和大人物老遠來到毘耶離拜訪這個商人,卻没有地方讓他們坐下。他的椅子在哪裡?」
 
維摩詰馬上就知道了他的想法,說:「喂,舍利弗!你來到這裡是為了佛法,還是為了坐在椅子上?」
 
坦白說,舍利弗一點也不在乎他坐哪兒,但是因為接下來關於「座位」以及「想坐下的欲望」的討論非常重要,一定又是由於佛陀的加持,把這個想法塞進了舍利弗的腦袋,否則這些超凡人物絕不會在瑣事上浪費時間的。椅子,或任何一種座位,都跟想要在某處建立一個家,或居住、築巢的渴望有關;它代表讓你舒緩雙腳所承載的重量、佔有領土、呆滯不動。這些都很重要,因為經文在此處開始討論「阿賴耶」(ālaya)這個主題。
 
如果我們做了壞事,又不想辦法補救的話,就必須承擔後果;如果我們做了好事,就會得到利益。但是在任何一種結果成熟之前,那些因和緣的力量去哪裡了呢?它儲存在何處,停留在哪裡?它的「座位」在哪裡?一定是在某處。
 
在這段對話中,「座位」代表著依附、基地或基礎,以及從這一世傳遞到下一世的東西。基本上,談的是「業」的延續。
 
現今,就連科學都發現,一個去年被判刑坐牢的小偷,一年後,在細胞層面上而言,已經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了。但是在相對的世界中,我們仍然相信連續性,相信因、緣、果的延續,有為數甚多的論述討論過這個主題。但在維摩詰與文殊師利的對話中,我們發現佛教教導我們,並沒有一個真實、永恆、獨立存在的靈魂將我們帶到下一世、天堂或證悟,也沒有真實存在的本基。
 
維摩詰用既嘲諷又斥責的口氣,回答了舍利弗關於他們應該坐在哪兒的問題:「那些渴望有座位可以坐下的人,不是在尋求佛法。」希望有個座位,他說,意味著你在尋求一個基礎、一個依附、一個教條、一個系統,代表你想要築巢。
 
我覺得,維摩詰將我們這些迷惑的人與世界互動的方式,也就是我們判斷、討論、思考和評估事物的方式,看成和牛糞掉到地上的方式沒什麼不同。牛糞一旦落地,它就不動了。我們也一樣;一旦陷入某個想法,它就根深蒂固地烙刻在我們心中。所以當舍利弗想找個地方坐下來,維摩詰就抓住機會解釋,想要座位就表示想要在某個地方安頓下來的渴望。他說,如果你想要安頓,你就不是在尋求實相、尋求佛法。見到實相的唯一辦法,就是不斷地讓我們腳下的地毯被抽走,也就是表示沒有機會安頓。實際上,這意味著沒有所謂的渴望安定、沒有坐下、沒有座位——這就使得事情開始變複雜了。
 
「但我確實是要佛法。」舍利弗堅定地說,「我不是只想找個地方坐,當然不是!我之所以提到座位,是因為我來你家做客,由於你是主人,我向你提起沒有座椅或坐墊可坐,是很自然的事。這並不表示我到這裡來不是為了佛法。」
 
「但是舍利弗,如果你渴求佛、法、僧,」維摩詰反駁道,「那你就不欲求實相,你所尋求的是安頓在某個地方。就你而言,你想在佛、法、僧這三大席位上安頓下來。如果你尋求的是實相,你就不會願意只是勉強安頓於對苦諦的理解,或者擁有去除苦因的能力。」
 
這些話是相當重大的宣言!如果你真正想要究竟實相,就不會只是勉強滿足於痛苦的止息。如果你真正想要理解實相,就不會只是勉強滿足於在法道上修持。哇,維摩詰真猛!但是,無論他的話乍聽之下有多麼矛盾,事實上並非如此。
 
「不管你想安頓在何處,不管你尋求的是何種『安頓』,那都不是實相——即使你安頓於證悟也是如此。你就像隻蒼蠅,蒼蠅喜歡安頓在糞便,或者任何發臭的東西之上。證悟的味道很强烈,所以你被它吸引。但是,你真正想做的是抵達到證悟,然後安頓在那裡。你想把四肢都黏貼在證悟上,因此可以永遠待在那裡。這就是你在尋求的那種安頓!你不是在尋求實相。所以,舍利弗,如果你真正渴求佛法,首先必須要學習如何不渴求佛法。」
 
維摩詰以一大段語帶諷刺的話,揭示了「渴求佛法」的真正含義,以此駁斥了舍利弗聲稱他是真正渴求佛法。但是在他說完所有想說的話之後,維摩詰神奇地召來前所未見的最華麗寶座,讓每一位佛陀的大弟子都有地方坐下。但是有個問題:這些寶座都非常巨大,而且高得讓人夠不著。
 
思議不可思議之事
 
身為哲學家,我們必須學習準確地詮釋,而且所表達的能夠代表我們真正的意思。比如說,當你說「難以想像」或者「不可思議」的時候,你的意思是什麼?無論是什麼意思,這些都太含糊。要完整地了解一樣東西,唯一的辦法是要能夠思考不可思議的事,同時,也要讓不可思議的事仍然維持不可思議。如果能這麼做,你就在進步。目前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能力去思考不可思議的事。少部分有能力的人,也會很快地發現那個不可思議的東西已經不再不可思議,而變成「可思議的不可思議」了。所以,菩薩必須能思考不可思議之事,並且讓「不可思議」的品質與味道得以維持。
 
就像那隻沒有意願去探索外在世界的井底之蛙,我們需要有勇氣從自己狹小的世界裡走出來,嘗試去理解這些概念。我並不是建議你要讓自己成為易於受騙的人;「思議不可思議之事」與輕易相信別人無關,而是與「無量心」有關。我們必須學習的是,如何不去習慣性地排斥不可思議之事,並且接受不可能的事有可能。但是如何做到呢?藉由學習「不可能」和「可能」是平等的,而且,「可能」與「不可能」都同樣的荒謬。
 
《維摩詰經》的這個章節裡有很多類似的闡述,對於難以想像、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等概念,有完整而詳盡的探討。如果你有時間,應該閱讀這一章節。
 
實際上說,我們思考「不可思議」之所以困難,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如何去思考,而且,我們只能在想像它是可信時,才能談論它的「不可思議」。所以,我們是否在浪費時間?維摩詰說,不是,我們並未浪費時間。完全不然。如果你對著空氣咬了一口,然後你說自己咬了天空,這樣並沒有說錯;如果你在科帕卡瓦納 (Copacabana) 海灘游過泳,然後你說自己曾在大海洋中游過泳,這並沒錯。這就是我們的開始。
 
那天跟著文殊師利去毘耶離的人當中,沒有一位是普通人。其中有大菩薩,他們已經摧毀如山一般的二元思維、習性與執著,因此也早就從需要分別大小、形狀、高度、顏色、對錯中解脫出來了。
 
此時,維摩詰為大眾喚來了法座之後,他告訴所有的阿羅漢與菩薩說,他們必須各自想辦法爬上去,而且上座之後,他們還必須想辦法讓自己感到真正的自在。
 
眾菩薩都很輕易地就跳上了法座。但不知為何,阿羅漢們卻怎麼也上不去。就連偉大的舍利弗也無法從內心接受這樣的想法——這麼碩大的法座和他自己相對渺小的身體,居然大小適中、尺寸剛好。這就像是你我躺在一張如足球場般大的床上,我們會覺得舒服嗎?不會,因為我們的心無法適應這種明顯的矛盾,或者不知道如何處理。阿羅漢也是如此。
 
「你應當向須彌燈王如來頂禮!」維摩詰對舍利弗說,「這麼做,你將積聚足夠的福德,可以脫離這個尷尬的場面。」
 
表面上,對維摩詰的話最明顯的解釋是,有一位名為須彌燈王的人物,他是一位強大、真實存在、像神一樣的佛,而且他可以滿足我們所有的願望,包括能讓我們舒適自在地坐上高如大山寬如球場的法座。但我不確定維摩詰在此處說的是這個意思。有其他不同的解釋嗎?有的,但是我們首先需要突破自己狹小、神性的思想。
 
我認為維摩詰可能是在暗示,向須彌燈王如來頂禮並不只是向一位外在的佛表達禮敬的方式,而是一種了悟的境界。藉由進入那種境界,阿羅漢就可以甩掉他們仍然殘留的二元分別習氣。一旦去除了這種習氣,他們就能更輕易地去適應以常人大小之身坐上巨大法座的尷尬了。
 
但是為何要如此誇張?為什麼要讓阿羅漢大費周章,才舒坦地坐上法座?為什麼阿羅漢只是為了坐上法座,就會聽從維摩詰的指示去向佛頂禮?這個故事讓我們瞭解,修行者可以經由一己的虔敬心以及須彌燈王如來的成就,來超越必須分別大小的尷尬;而對須彌燈王如來的虔敬心,無非就是對究竟無分別的虔敬心。
 
文殊師利
 
文殊師利以這個問題開始了下一段對話。
 
「維摩詰,菩薩應該如何看待眾生?」
 
「菩薩看待眾生的方式,應該一如智者看著水中的月亮。」
 
為什麼菩薩應該將眾生看作倒影呢?我們通常都認為倒影只是倒影,不是真實存在的。然而,縱然倒影不真實存在,我們也不能否認我們能在靜止的水面上看見月影。而且,當月亮不被雲朵遮蔽,或者水不渾濁時,由於「明」與「空」同時生起,因此水中的月影與空中的月亮一樣地完整、圓滿、清晰而且「存在」。因此,維摩詰似乎是在說,如果你相信有一個真實存在的眾生在某處,而且菩薩可以為那個眾生修持悲心,那麼你基本上就是相信:這個人真實存在;他的問題和痛苦獨立存在;對他的問題的診斷並非主觀或造作的;而且,解決方式也不是造作的,而是真實存在的。
 
假設有個醫生,他的專長是心識的運作。他對於「正常」的理解,是基於他在攻讀博士學位時從書本裡讀來的,這種「正常」成了他的目標。當他對你進行檢查時,如果你不符合他的「正常」的標準,他就會診斷你需要接受治療。他給你的治療會是以重整你的心識為目標,讓它比較像他所謂的「正常」。但事實上,雖然一直以來你都比他正常得多。
 
不僅如此。當你嘗試去幫助他人時,只因自己相信有個所謂的「問題」,有個有問題的「對象」,有個對該問題的「診斷」,也有個問題的「解決方案」存在,若是如此,你終將會成為自身的慈悲、傷感與擔憂的受害者。加州人對這個現象有個用語:互累症或共依存症 (codependency)。例如,一位妻子想幫助酗酒的丈夫,但在過程中,她卻陷入了如何幫助、如何做才是真正的幫助、感覺幫不上忙等問題之中。維摩詰在此指出,菩薩應該以看待水中月影的方式,來看待他們想要幫助的人。他還給了更多的忠告。
 
「菩薩看待眾生,應該一如魔法師看待自己創造出來的幻影一般。」
 
「菩薩看待眾生,應該一如看待鏡中自己的面貌一般。」一如海市蜃樓。
 
菩薩應該如何看待有修行,修行有成就,而且淨化了染污的眾生?換句話說,菩薩應該如何看待正在進步的修行者?
 
「你看待修行者,應該一如看待飛鳥在空中留下的痕跡。」當然,飛鳥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因此,根據維摩詰所說,沒有所謂的進步,沒有捨棄任何東西,也沒有成就任何東西。你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想像一隻鳥從這兒飛到那兒,菩薩應當如此看待修行者的進步。
 
我們大部分人在修道上幾乎沒有任何可以值得一提的進步;事實上,只有極少數的人取得了一些成就。但是,如果你的老師直接告訴你,你以為你所獲得的那一點成就,只不過像空中飛鳥留下的痕跡一般,你會有什麼感受?你會受到鼓舞,還是感到氣餒?我猜大概是後者。
 
「那麼,」文殊師利問維摩詰,「如果菩薩視眾生為海市蜃樓或水中倒影,那他如何對這些眾生生起慈愛?」
 
「當菩薩視眾生為海市蜃樓、水中倒影或空中鳥跡時,」維摩詰答道,「他的見地中就沒有絲毫的假設、期待或判斷。他看待眾生的方式是無欺瞞的。由於他沒有被自己對眾生的見地所欺瞞,因此完全沒有任何假相存在。這不就是慈愛嗎?」
 
維摩詰繼而描述各種慈愛:保護之愛、平撫之愛、無痛苦之愛、本具之愛、無矛盾之愛、非二元之愛、不可動搖之愛、穩定之愛、純淨之愛、退敵之愛、自然之愛、佛陀之愛、菩提之愛、布施之愛、持戒之愛、安忍之愛、精進之愛、誠懇之愛、智慧之愛、善巧之愛、不虛偽之愛、無欺之愛、無標價之愛、喜樂之愛等。接著他闡述了悲、喜、捨——這些都是菩薩了知眾生一如水中月影而證得的。
 
天女
 
在此同時,有個天女一直在偷聽他們的對話。這些源源不絕的殊勝佛法令她非常感動,她由衷地隨喜所聽聞的一切,於是對著眾阿羅漢與菩薩身上,撒下無數的花朵與花瓣,來表達她的虔敬心。落在菩薩身上的花朵優雅地滑落到地面,但是落到阿羅漢身上的花朵卻牢牢地粘貼在身上。由於用鮮豔的花朵來裝飾出離者樸素的僧袍一般被視為不得體,因此阿羅漢試圖把花朵抖落。但是花朵就是掉不下來。有些阿羅漢甚至使出神通力,想要去除它們,但是天女的花朵還是待在原處不動。
 
禪宗也有類似的故事。有兩個和尚正要過河時,遇到一位也要過河的女子請求他們幫助。較為年長的僧人馬上就背起她過了河,然後在河的對岸把她放下。過後,年輕的僧人說:「您身為出家人,卻答應背一個女孩過河。您怎麼能這麼做?」
 
年長的僧人回答:「我已經把那個女孩留在河岸了,可你卻還在背著她。」
 
粘住的花朵也包含了同樣的道理和智慧。對阿羅漢來說,那些花朵是一種染污,但是對菩薩來說不是。
 
再一次,舍利弗又被挑釁了,不過這次的挑釁者不是維摩詰,而是天女。《維摩詰經》進行到這裡,變得更大膽了。
 
「『解脫』指的是從瞋恨、貪欲和愚癡中解脫,不是嗎?」舍利弗問,「這不是解脫嗎?」
 
「這種教法只是給那些充滿了驕慢的人。」天女回答,「沒有驕慢心的人,已經明瞭瞋恨、貪欲和愚癡並不存在,因此他們沒有什麼要甩掉的東西。」
 
這段對話令佛陀的聲聞乘出家弟子感到相當不安,他們是受律藏戒律的僧人,因此傾向於避開女性。某些大乘弟子也可能對此感到不舒服,但是對出家人來說更是嚴重。一個女子膽敢與完美、清淨、成就極高的比丘討論如此高深的法教,這幾乎令他們無法忍受。然而,舍利弗與這位天女之間的對話持續展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舍利弗問,「你怎麼了?」「你是什麼意思?」天女回答。
 
「我是說,你是一個女人!」舍利弗說,「你在前世做了什麼,導致這一世生為女人身?」
 
「你在說什麼?」天女被惹惱了,「我已經在這棟房子裡住了十二年,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
 
她說,所謂的「男人」、「女人」和「性別」,就像魔法師的魔術一般不存在。或者像水中的月影,看上去清晰完整,卻沒有實存的本性。她重複地指出,從性別的角度來想事情有多麼的錯誤,而且她也不理解為什麼舍利弗會對這件事這麼執著。為了表明她的觀點,她神奇地與舍利弗調換了身體。片刻間,舍利弗發現自己在她的身體裡,而她在他的身體裡。
 
「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她問。
 
「當然了,我看起來很奇怪!」舍利弗回答,「不過,除此之外,做女人和做男人也沒多大差別!」接著,他們討論了為何外相是欺瞞的。
 
「是什麼讓你認為我是一個男人?是因為在這幾十年當中,你看到的我都有個男人的身體嗎?這是唯一的理由嗎?如果是的話,那真是一個可悲的理由。」同樣的論點也適用於我們認為女人是女人的原因。
 
最後,他們又做了一次神奇的變性,各自回到了之前的身體。
 
「那麼,你的女身現在在哪兒了?」天女問。
 
「她不再存在了。」舍利弗回答。接著他們討論了「不再存在」是什麼意思。他們說,既然没有真實存在的「性別」,它就不可能被轉換,更别說還轉換了兩次。
 
這個關於兩性平等的對話,發生在美麗遙遠的北印度毘耶離城附近,在場的是當時最重要、最有影響力的修行者。那是在兩千五百多年前,比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創立的時間還早好幾個世紀,也比法國作家奧蘭普 ˙ 德古熱 (Olympe de Gouges) 在 1791 年發表《女權和女公民權利宣言》、英國哲學家瑪莉 ˙ 渥斯頓克芙特 (Mary Wollstonecraft) 在1792 年發表《女權的辯護》早了兩千多年。
 
文殊師利
 
當今,人們會為了實現夢想而投入許多的金錢和努力。有些人存了好幾個月的錢,只是為了飛到芝加哥參加奧普拉 ˙ 溫弗瑞 (Oprah Winfrey) 的脫口秀,或到英國去看利物浦足球隊在安菲爾德球場的比賽。佛陀那個年代的人的夢想與現代人不同,他們夢想有機會能見證到像文殊師利與維摩詰這些大師之間的對話,這也就是《維摩詰經》中所記載的。
 
須知,這些對話不僅受到佛陀本人的啟發,聽眾裡還包括了舍利弗、目犍連、大迦葉、好幾位國王和王后、一些非常富裕的商人、軍頭、仕紳,還有許多普通的毘耶離居民。他們深恐漏掉對話中的任何一個字句,連清一下喉嚨都不敢,熱切地希望抓住兩位大菩薩所宣說的每一個音節。
 
什麼是佛?
 
在探討了許多深刻的主題之後,維摩詰提出兩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第一個是:「什麼是佛?」意思是,構成佛的成分或要素是什麼?這有點像是問:「韓國泡菜怎麼做?」而第二個問題則是:「佛屬於什麼家族或種姓?」
 
在今天,我們不容易理解為什麼要問這些問題,但在當時是很恰當的。在歷史上,某些工作都專屬於來自特定的家族或社會背景的人。比如說,直到最近,英國最高的政治和社會職位,都幾乎被哈羅 (Harrow) 公學和伊頓 (Eton) 公學的男性校友所獨佔;歷任的威爾士親王也都將成為下一任英國國王。在社會等級的另一端也是一樣,沒有人會對鞋匠的兒子擅長做鞋感到訝異。同樣地,佛陀那個年代的人們,也認為「佛」應該來自特定的種姓或家族。
 
「是什麼成分或要素,使釋迦牟尼佛成為『佛』呢?」
 
佛的血管裡必須有血液流動嗎?佛需要有嘴巴嗎?耳朵呢?有沒有特殊的所謂「佛 DNA」,或某種世代相傳的基因代碼,就像造成遺傳性高膽固醇的 DNA ?
 
「是什麼具有成佛的潛力呢?」「潛力」在這裡的意思,是像牛奶有變成優酪乳的潛力。
 
「『佛』只是一個歷史上的人物嗎?」意思是說,「佛」是否就只是淨飯王和摩訶摩耶夫人的兒子,只是我們在塑像或寺院壁畫裡所看到的那個帶有卷髮、頭上有個鼓包的佛陀嗎?
 
「當我們說『佛』的時候,我們指的是什麼呢?」
 
經文至此,已經不再是維摩詰回答文殊師利問題,而是文殊師利回答維摩詰的問題。而且,既優美又令人感動的是,文殊師利不再以施主稱呼維摩詰,而是稱他為「善男子」。
 
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那麼一天,能夠完全理解這個對話。
 
對我們很多人來說,即使只是去思維「在污穢之中可以找到清淨」這種說法,就已經無法忍受。然而,清淨只能在污穢之中找到。認為「清淨」是一種清規式的狀態,與污穢、煩惱及染污完全獨立無關,困於這種想法的人,會認為這種說法令人困惑,甚至難以想像。
 
「善男子!」文殊師利說,「煩惱是造就成佛的成分;愚癡、渴求、貪欲和瞋恨,就是佛的家族。」
 
在此,文殊師利藉由嘲諷我們對於「清淨」和「污穢」的概念,給了我們希望和鼓勵。他說「好」只能在「壞」和「醜」之中找到。他只是在給一個政治正確、鼓舞士氣的演說,或者只是為了哄我們開心而言不由衷?不是的,他在表達的是一個尖銳而嚴酷的事實。對某些人來說,這是一個不能承受的事實;但對另一些人來說,這是他們所聽過最鼓舞人心的話。
 
「如果你在虛空中播下一顆種子,」文殊師利說,「它永遠也不會生成一朵花。同樣地,佛不能從非和合的狀態中生起。佛,或者證悟,只能從和合的現象中生起。」
 
所以,文殊師利並不是在貶低和合現象,他並非說和合現象不神聖或是一種染污。他說的是,和合現象是無常的,但即使如此,我們仍然崇敬它。對於有哲學性思考的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觀點。
 
什麼是不二?
 
接下來,維摩詰問眾菩薩:「什麼是不二(不二入)?」他們每一位都給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回答。眾菩薩畢竟不愚笨。
 
一位菩薩說:「當我想到『我』和『我的』,那就是二元。當『我』和『我的』崩解,那就是不二。」
 
另一位說:「有染污和淨化,那就是二元。當你超越染污和淨化,那就是不二。」
 
還有一位說:「有善行與非善行,那就是二元。當你超越善行與非善行,那就是不二。」
 
對於聲稱自己是佛教徒,卻非常堅持他們自己的善良、道德和倫理版本,同時又輕視及厭惡不善的那些人,我希望他們讀到這個章節,我也希望可以看見當他們理解個中涵義時臉上的表情。
 
一位菩薩說:「如果你認為這個世界是世俗的,而有另外一個更加神聖的世界存在,那就是二元。當你超越世俗和神聖,那就是不二。」他們舉的例子越來越豐富,並且包括了與六度相關的解釋。
 
例如:「如果布施波羅密被理解為『不二』,如是布施就能引導你達到解脫。如是了悟的菩薩,也將了悟解脫本身即為布施。」
 
另一位菩薩說:「如果你因為厭惡輪迴而渴望解脫,那就是二元。實現『不二』的唯一法門,只有超越了『喜歡解脫』和『討厭輪迴』。」
 
舍利弗
 
聲聞乘的出家人必須在中午之前吃完午飯,否則就必須等到第二天的早餐才能再進食。這時,舍利弗的肚子開始叫了。他抬頭查看了一下太陽的位置,發現已經快到中午了,可是午飯還是沒個影子,他開始焦躁起來。
 
明知舍利弗已經很餓,維摩詰卻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呵斥:
 
「舍利弗,你已經散亂了!你無法以散亂的心來好好地聽聞佛法。你為什麼沒有在聽!這是一個機會,讓你可以『吃到』你未曾想像過的東西!」
 
這時,維摩詰將眾香國介紹給了大眾。在該處,所有的東西都散發出神奇美妙的香氣。那時正好也是眾香國的午餐時間,因此眾人所聞到的香味一定令人垂涎。
 
「你們之中誰有勇氣去眾香國,幫大家打包一些食物回來?」維摩詰意味深長地看著眾菩薩而問。
 
在繼續下去之前,有件事我們要先知道。文殊師利先前請維摩詰為眾菩薩做一個示現,而一如既往,維摩詰也很願意配合。但是為了要營造出恰當的情境,文殊師利必須運用他神通廣大的善巧方便,來確保沒有任何菩薩會自願前往眾香國。
 
「你們難道不覺得羞愧嗎?」維摩詰嘲諷道。然後他轉過來對著文殊師利說:「瞧瞧你的這些隨眾,沒有一個人願意去取午飯!」
 
「但你忘了,」文殊師利回應,「佛陀說過,我們不應該輕視不明瞭情況的人。」剎那間,維摩詰幻化出一個與自己相同的金身莊嚴菩薩相化身。
 
「前往眾香國,對香積如來繞行。」他說,「向那尊佛頂禮、致敬,請求他把吃剩的飯食施予你,然後帶回來。」於是,維摩詰的化身便完全照著他的指示去做。
 
眾香國和我們的世界很不一樣,那裡的居民被維摩詰的菩薩化身迷住了。對他們來說,維摩詰看起來就像個外星人,如同我們看到 E.T. 一樣。那個化身向香積如來頂禮致敬,然後請求這位佛陀施予吃剩的飯食,因為,維摩詰的化身說,這會為我們的世界帶來很大的利益。
 
「我來自釋迦牟尼佛所加持的世界。」化身說。「我們那個世界的人們熱愛平庸,以及任何下等、低劣或俗氣的東西。你可以說我來自一個完全缺乏品味的世界。」
 
香積如來的弟子只聽過最高深的教法,他們根本不知道依附或者對比是什麼意思,當然也不理解平庸的概念。「你說的是什麼意思呢?」他們問。
 
在維摩詰的這個世界裡,我們被教導鄙視平庸與低俗的品味,但是香積如來以及其眾香國的弟子,態度卻卓然不同。事實上,香積如來還開始歌詠並讚頌維摩詰化身的那個外星世界,以及那裡熱愛平凡與普通的人們。他也極度地讚歎釋迦牟尼佛。他說,即便在諸佛之中,釋迦牟尼佛也非常卓越,因為他有足夠的勇氣、智慧和善巧,來化現在這麼一個充滿了呆板平庸眾生的世界裡。其他有誰願意選擇去那個世界?這就像是住在巴黎聖日爾曼大道或者聖奧諾雷街 2,卻跑去香榭麗舍大道購買所有的東西一般。
 
香積如來對他的眾弟子解釋說,那個化身是釋迦牟尼佛一位弟子的化現。
 
「這就是釋迦牟尼佛弟子的模樣,真是莊嚴!但他卻是來自一個大家都甘於庸常的世界。」
 
香積如來一邊說話,一邊將他剩下的飯食仔細地包好,交給維摩詰的化身。
 
許多香積如來的弟子對這個崇尚平庸的世界充滿了好奇,所以當化身要離開的時候,他們自願要送他一起回去。他們想要親眼去看一下「平庸」,就像日本人想去印度一樣,為的是要親身經歷那個滿佈塵埃、混亂、骯髒和臭味的地方所帶來的刺激感。
 
「你們要非常小心,」香積如來說,「我懷疑這位化身的那個世界裡的人們,會承受不起了你們的美貌和香氣,你們甚至會讓他們發瘋!所以要低調一點。」
 
在離開之前,眾人討論了香積如來和釋迦牟尼佛教法之間的不同。一位教導品味上等的眾生,另一位教導品味拙劣的眾生。但是「拙劣的品味」和「平庸」是什麼意思?特別是,為什麼我們的世界相對來說如此平庸?在討論的過程中大家開始明白,要教導沒有辨別能力的眾生是多麼的困難。對於這一點,香積如來花了很長的時間,表達了自己對釋迦牟尼佛無上的欽佩,因為他教導平凡眾生的能力,無與倫比。香積如來還特別讚頌了釋迦牟尼佛教法的「平庸」。
 
在此處,《維摩詰經》似乎是在討論「品味」和「等級」。教導那些熱愛平庸的人,就像要對一個從頭到腳都穿凡賽斯 (Versace) 名牌的中國大陸人,介紹他什麼是好品味的概念是一樣的。這個人只穿凡賽斯內褲、凡賽斯襯衣、凡賽斯帽子、凡賽斯香水等等。你怎麼說服他,實際上穿上簡單的白色 T 恤、藍色牛仔褲,再加一條灰色的圍巾,會比一件五彩斑斕的凡賽斯華服更能使他顯得優雅?你做不到!因為每個凡賽斯的粉絲都只想將所有異常昂貴而且一眼就能辨識的奢侈品全部都買光。要說服這種人去培養優雅的品味,是一個艱巨的任務。
 
像業力、轉世、布施、持戒、正念的教法,全都屬於平庸的教法。至此,你可能正在揣摩「平庸」是什麼意思。根據我的理解,對維摩詰而言,平庸的教法就如同:如果你是壞人做壞事,就會受苦並且下地獄;如果你是好人做好事,就會享樂並且上天堂;如果你有欲望,就應該調伏它;如果你生氣,就應該控制並去除它。平庸的教法就是以清晰的批判與明白的分別來教導的教法,用來給予那些只能咀嚼和消化平庸資訊的人。從這個角度來說,佛陀所有循序漸進的教言和方法都屬於這類平庸的教法。
 
比如說,為了使那個中國人不再那麼癡迷於凡賽斯,一個「平庸」的方法可能是建議他去巴黎或羅馬,然後介紹一些善良、自信而且真正優雅的朋友給他。這個中國人跟新朋友混熟了之後,他們就可以溫和地建議他不要總是和那些土豪廝混,並以自身為例讓他知道,盲目地追逐最新潮、最浮華、最昂貴的品牌,並不能帶來一個人渴望擁有的自信。然後,慢慢一步步地,他們的善良和優雅就會將他帶離對凡賽斯的迷戀,並提升他至更高雅的風格。「平庸的教法」就是這麼起作用的。它藉由間接的教法,將我們吸引到更高的真理。對我們許多人來說,這是我們趨近更高真理的唯一希望。然而,我們是如此地熱愛平庸的教法!我們執著這些教法,覺得不能没有它們。這就是為什麼佛陀出於悲心,給了許多這類教法的原因。
 
阿難
 
回到芒果園,釋迦牟尼佛仍在說法,但只有阿難隨侍在側,其他的弟子都跟著文殊師利去了毘耶離。突然間,園中充滿了金色的光。
 
「發生了什麼事?」阿難問道。
 
「這顯示維摩詰與文殊師利的對話已經結束,他們正在回來的路上。」佛陀回答。
 
不只是維摩詰和文殊師利正在回芒果園的途中,還有所有那些目睹了兩人對話的人們,包括國王、王后、大臣、僧侶和各行各業的人所組成的一個混亂散漫的隊伍,都跟隨在這兩位菩薩的身後。我確定這其中一定還有各種常見的印度特色,像寶傘、號角、大象、馬匹、舞女、孔雀羽毛扇、俗艷的色彩、閃亮的衣料、燈盞與薰香等。
 
抵達芒果園之後,維摩詰馬上就像一棵被砍倒的樹一般,在佛陀腳下頂禮——這又是一個我們需要注意的教法。到目前為止,維摩詰這個頭髮油亮的享樂主義者,似乎是個自大驕縱,而且坦白講,很難相處的人。但在此處,經文告訴我們,他謙卑地向喬達摩佛陀行大禮拜,然後帶領著所有的阿羅漢與菩薩繞行佛陀。
 
當維摩詰頂禮佛陀時,舍利弗向佛陀禀報了所有在毘耶離發生的事情。
 
「那是什麼氣味?」阿難問,「我認不出是什麼。」
 
「那是來自眾香國的眾菩薩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佛陀說。
 
「但是我們自己僧團的人似乎也都散發著這種氣味,」阿難說,「這是怎麼回事 ?」
 
「他們聞起來像眾香國的菩薩,是因為他們吃了香積如來的剩食。」佛陀說。
 
為什麼在這個故事中,食物,而且還是剩食被看成這麼重要的事?食物通常意味著「維護」,而進食是我們維護身體的方法之一。但從佛教的觀點來看,身、語、意都需要有方法來維護,來維持其連續性。我們這種迷惑的眾生,大費周章地維護我們的身,但佛法強調的是如何維護「心」。在《維摩詰經》的這個章節,香積如來的剩食引發了一段關於如何維護心的長篇又精闢的討論。
 
佛法教導我們,三摩地禪修 (samādhi meditation) 是維護心的唯一方法。雖然這種說法可以被視為隱喻,但實際上,我們也可以直接用字面上的意思來理解它。禪修、專注和安住,的確可以維護心的健康。同時,因為「身」是由「心」所統御指揮,所以有經驗的禪修者與不做禪修者的食欲,會有顯著的不同。不做禪修者所經驗到的貪欲,會到無法滿足的地步——有些人吃得像豬一樣。有人告訴過我,在神聖的羅馬帝國衰亡前不久,富有的羅馬人會把自己塞滿食物,然後嘔吐出來,為的是要再吃一頓。即使在今天,我們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有貪食症,如同我們不需要超過一兩雙鞋子,也不需要衣服多到把衣櫃撐開一樣,我們所吃下去的比我們所需要的還多太多。更有甚者,我們經常不是為了滋養和維護自己而吃東西,而只是因為想吃而吃。這是多麼荒唐!我們的進食被「想要」而不是「需要」所驅使。但是,一旦開始禪修,即使你的「止」修得很普通,你也不再需要像以前吃的那麼多,因為少許的食物就可以提供給你足夠的能量。還有請記得,對食物的欲望減少,並不是什麼奇蹟,它只是「止」的副作用而已。
 
當我們開始修行,當我們對正確的見地越來越習慣,克服散亂的能力越來越善巧,我們對於「維護」、「維持」、「食物」的概念也會有所改變。我們會更自覺自己的飲食習慣,也會了解天然食物遠比加工食品更健康。同時,對自己許多其他種類的「飲食習慣」,比如聲音、衣服、汽車、銀行存款、退休金、男女關係和友誼等,也會有更好的自覺。
 
如何讓我們從「想要」和「需要」中解脫出來,是一個很大的課題,但是基本上,它是可以藉由修行達到。而且,當我們逐步自我解脫時,我們對「维護」的定義就會改變。遵循健康的飲食習慣的主要步驟,是要學習如何處理我們對吃的需求。同時,雖然迷惑的眾生無法理解「不二」,但我們的確是感覺到有「合二為一」的需要,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渴望男女關係與友誼,渴望擁抱、接觸、性交、接吻、掐捏…… 回到芒果園中,所有跟隨文殊師利去了毘耶離的人都回來了。
 
這時,佛陀問了維摩詰一個問題:「維摩詰,你怎麼看待佛陀?」維摩詰回答,佛超越了色、超越了受、超越了行、超越了象徵、超越了時間。如來不是黑暗、不是光明、不是名字、不是記號、不是依附、不強、不弱。如來無色、無眼、無耳、無性別……等。
 
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佛」這個名詞指的是歷史上的釋迦牟尼佛,他的顯現並不外於性別、時間和空間的分類。但維摩詰在此解釋了如何在究竟的層面上看待佛,也就是如何看待「勝義佛」。然而,在這個章節稍後,當佛陀請維摩詰為大家示現阿閦佛及其佛土時,我們腳下的地毯又再度被抽走。剎那間,維摩詰表演了一個驚人的魔術,瞬間讓妙喜世界的莊嚴佛土顯現在所有人眼前。
 
如同前面所說的,場景的設置很重要。在場的眾多弟子才聽到「佛」是超越色、受等等,然而,釋迦牟尼佛卻又請維摩詰示現出阿閦佛佛土的具體化現。經文中說,維摩詰遵照佛陀的指示,他似乎只是拉開了一張帷幕,就展現出阿閦佛佛土的高山、大河、茂密森林的山谷、由蓮花池和天鵝圍繞金碧輝煌的宮殿、許願樹林,以及滿天五彩繽紛的飛鳥。但是無論佛土在我們眼裡的樣子如何,它們都不離「不二」之意。比如,在佛土中的一片草原沒有東方;如果沒有東方,也就不會有南、中、上、下和邊界。所有這些都直接把我們帶回「不二」,以及如何解釋「不可解釋」的現象。
 
尾聲
 
《維摩詰經》的結尾是文殊師利、維摩詰以及其他菩薩之間關於未來的討論,特别是有關佛陀入滅許久之後的末法時代所會發生的事。
 
我們某些人仍然會傾向於把《維摩詰經》中所讀到的一切,貼上神話或傳奇的標籤,或者,最多把它當成幾千年前所發生的事件之歷史記載。我們也可能認為像舍利弗和阿難這些人非常幸運,因為他們親近佛
 
陀,而且能夠親睹維摩詰如此非凡的菩薩。既然我們沒有一個人有這種機會,是否表示我們出生在錯誤的時間和地點?並不見得如此。
 
在經文的尾聲,佛陀清楚地指出,如果將這部經文抄寫、珍藏、供奉在家裡或者甚至穿戴在身上;如果抄寫部分經文在筆記本上並且對每一字句都持之以敬;如果你用這部經加持自己;如果你喜歡討論或喜歡聽聞他人演說這部經典,你將能够積聚福德,而且不是少量的福德。設想有人在無數劫中,向十方諸佛與三世一切菩薩持續供養午餐和晚餐,並且不斷地向他們供養大量的金銀、鑽石和其他珍寶,這樣的布施會不會積聚大量的福德?當然會!巨大、如山一般無法計量的福德。但是,特別是在此末法時期,這些福德比起你只是花上片刻來討論這部經文內容所獲得的福德,還是無法相提並論。
 
當佛陀言畢,天人之王帝釋即刻起身,志願擔任這部經的護法。他誓言:無論這部經在何處被聽聞、講授、討論、印刷、書寫、保存,無論它出現在何處—城市、鄉村、大街、花園、游泳池、隱居所或山頂—他都會恭敬頂禮所有被經文感動、所有喜愛它並渴望保存這部經典的人。
 
佛陀隨喜帝釋天王的誓言,並說:「這部經典中的討論,就是對佛法、對真理至高無上的供養。對任何與輪迴有衝突的策略、智慧或書籍加以護持,其價值無可估量。如果你想抗拒二元,或想製造與二元之間的摩擦,那麼,你可以在這部經中找到全部你所需要的軍火,而且是最佳的軍火!因此,天人之王,你做的是正確的事。請妥善地保護它、珍藏它,因為對於二元世界,《維摩詰經》威力十足,它是可以造成浩劫,甚至大規模毀壞的超强武器。」
 
最後,佛陀轉向阿難,囑咐他珍惜這部經典。為此,芒果園中的每一個人,包括菩薩、阿羅漢、聲聞、天人、阿修羅、羅刹、夜叉等,全都歡喜讚歎。
 
到現在你一定已經理解,《維摩詰經》不是一部普通的佛經。
 
生活在今天這個世俗世界的我們,聽到真理時會很難下嚥,而《維摩詰經》正包含了許多最高深的真理。然而,請勿以為最高真理的本質是神秘或神話似的,因為它並非如此。雖然究竟真理無法被表達、被思維或概念化,但是,建立真理所需要的各種技巧與工具,佛陀本人都已經為我們一一安排就緒。比如說,《維摩詰經》中就描述了許多驚人有效的方法,可以解構所有任何的「非實相」。
 
我知道我在重複,但是諸位必須知道,這部佛經真的非常深奧。因為這類經典如此深奧,所以我們研習闡釋經文的釋論 (śāstra) 來幫助我們理解。有些釋論由佛陀的弟子及著名的菩薩所寫,更有許多是由印度、中國、日本和西藏的偉大學者所寫的。這些學者不僅是邏輯學家或理論家,而且還是具有極高成就的修行者;藉由將《維摩詰經》這類經典的教法付諸實修,他們所獲得的成就令他們因此不再受制於贊、毀、得、失,而且相同的成果一再示現。
 
我們在這部經中所讀到的討論並不僅是智力上的鍛煉,它不像在二十世紀初,在塞納河左岸的咖啡廳裡,那些頭戴貝雷帽的法國存在主義者,瞇著眼睛透過厚如瓶底的眼鏡,嘴裡一邊叼著肥大的雪茄,一邊所進行的哲學清談。我可以帶著全然的信心說,佛陀所給的每一個饒益眾生的方法,都根植於如《維摩詰經》這類經典所記載的對話,例如點燈、燃香、剃髮、出離世俗世界、素食、禁欲等,這些只是其中的一些方法而已,另外還有一些為菩薩所設計的方法,他們被積極地鼓勵去做所有任何世俗社會所不贊同,或視為不道德的事情,比如偷盜及說謊。
 
我們都聽說過這樣的故事,菩薩會為了幫助他人而布施自己最寶貴的財物、自己的孩子、房產、家園甚至愛侶,當然還有那個著名的故事:有一位菩薩將自己的身體布施給一窩饑餓的老虎。但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這種故事聽起來不僅牽強,而且跟公主吻了青蛙的童話故事一樣地難以置信。但是,從歷史上一直至現在,還是有某些菩薩可以咀嚼、吞嚥這個似乎難以置信的故事。這些菩薩能將這部經典中討論的所有主題,都視為甘露飲下,因為他們已經粉碎了我執的習氣,並且推翻了二元的壁壘。這種菩薩不為好與壞、量與質的分別所困住,他們視一切為幻相、夢境或魔術。他們對於將自己的肉體供養給饑餓的老虎,就如同我們這些人踏平一個雕得無論多美的沙城堡一樣,一點都不覺得是問題。而且,如果施捨出最珍貴的財產能夠對他人有益,菩薩會毫不猶豫地去做。基本上,他們會從事一切饒益眾生的事。
 
《維摩詰經》不是一部「不了義」的經典,它並不像《賢愚經》、《佛本生經》或者甚至律藏經典,到了某個層次上就不能從字面上來直接理解。不了義經是依賴因緣的教法,它們是教導給以倫理、道德、戒律、轉世、業力與後果為思維範疇的人;教導給喜歡做對的事,而避免做錯的事的人。《維摩詰經》絕對不是這種經典。
 
不了義經是教導給不能咀嚼真正大膽想法的人。就像嬰兒不能咀嚼及吞嚥固體食物一樣,不了義經是設計給難以消化大膽想法的人。這些佛經很有趣、很容易被接受,而且使用一般的邏輯與思維模式,像是不殺生、不偷盜、緩步行走、仔細洗手、不惡口、身體坐直以及專注呼吸等。像是「諸行無常」、「諸漏皆苦」以及其他類似的教法需要某些補充說明,但也屬於佛陀設計來易於咀嚼和消化的教法。
 
而《金剛經》、《維摩詰經》、《聖文殊所說大乘經》之中的教法,就比較像固體食物,或者像一口氣喝下不加檸檬和鹽的龍舌蘭酒,它們絕對不是古板、傳統、道德主義的教法,而是直接了當的教法。
 
雖然我們很多人受到佛陀教法的啟發,而且甚至可以說對教法相當熟悉,但我們並不真正理解佛法。要真正理解佛法非常困難,是極度困難的。比如說,我們不要自我欺騙,以為自己了解空性,因為你並不了解——你的習氣、主觀的心不容許自己理解空性。雖然我們一廂情願地認為我們的心是客觀的,事實卻非如此。事實上,根本沒有所謂的「客觀的心」這回事。相反的,我們這種人的主觀心指數高得有點危險,在成人和受過教育的人的身上特別如此。聰明人常為滿腦子自己的想法所折磨,他們通常也是最「主觀」、最自以為是的人。但是你也別浪費時間去指出他們完全缺乏客觀性,因為他們絕對聽不進去。
 
龍樹菩薩、無著菩薩、世親菩薩、清辯菩薩、寂天菩薩、彌勒菩薩等偉大的論師們,藉由他們所著的釋論,描繪出系統性的方法,從各種可能的角度來對念頭與想法加以思考、解碼與解構。這些釋論是無價之寶,如果沒有它們,想要一舉徹底瞭解像空性這種佛法概念,基本上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為什麼《金剛經》開經的部分那麼的重要的原因,因為它為接下來的經文設置了場景,這是個絕佳的例子。由此,我們知道了很多細節,比如,佛陀所乞食的缽如何清洗,他的桌子如何擺放,僧袍如何正確地摺疊,僧人的座位如何用特殊的織布鋪設,還有佛陀盤腿時他的背是挺直的等等。經文中也對說法現場的樹木以及寧靜的自然環境有很優美的描述。只有在場景設置完成之後,才開始有關空性的教授。可見場景的設置多麼受到重視!
 
在《金剛經》中,我們也讀到佛陀與須菩提之間的一段對話,其中包括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有說法嗎?」佛陀問。
 
「不,如來沒有說法。」須菩提答,而佛陀也同意。
 
「完全正確!」他說,「如來從未說法!」
 
同時我們必須記住,空性不應該被理解為完全的否定,或者是一種形式的虛無主義,這一點在《維摩詰經》中有精闢的闡述。《維摩詰經》和《金剛經》一樣,非常用心而且細微地鋪設場景。還記得在開始時,佛陀神奇地將五百把寶傘幻化成一把,然後整個宇宙都裝到傘下嗎?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就像在觀看一部奇幻電影。讀這部經,不到五分鐘就完全被吸引了,然後很快地又被猛然地拉回到地面上。
 
我喜歡這部佛經的一個原因是,裡面有許多非凡人物,如舍利弗、目犍連、阿難、須菩提等,他們都是那個年代的偉大哲學家、思想家、心靈出離者的典範。就像現今的知識份子和學者們瞧不起無知、粗俗、暴發的商人,這些菩薩也對維摩詰持有反感。這種土豪怎麼可能懂得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在他們眼裡,他只會賺錢,享用饕餮美食,舉辦放浪的派對,然後去賺更多的錢。他能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嗎?當然不能!我們這些無明的眾生,習慣以貌取人。就維摩詰的外表和生活方式來看,會有人覺得他懂得任何一點佛法嗎?更不要說他的了悟如此的高深。對於他這種人,我們可能會向他詢問金銀的時價,但絕不會想到向他請教空性的意義。然而,他解構教法的能力,卻是如此的超乎想像!維摩詰身上垂掛的那些俗氣又極其昂貴的珠寶,一定讓他們看得目瞪口呆,更不用說他那光澤閃亮的皮膚,那是在芳香澡堂中浸泡了好幾個小時,加上他的姑娘們用豆粉香皂和名貴精油為他一寸一寸地去角質的結果。這種對富人生活細緻的描繪,不僅在這部經出現,還有其他幾部佛經也有類似的記載。這些細節非常重要,因為維摩詰的模樣和他的生活方式為接下來的經文設置了場景。
 
《維摩詰經》一再地顯示,要理解究竟真理的智慧,不一定要用傳統的方法。我們的習慣是藉由閱讀、書寫、提問、辯論、注腳、跑圖書館,還有大量的思維,來研究一個課題。但事實上,證悟可以用任何方法來達到。舍利弗的性別轉換,某尊佛的剩食,以及濃郁香氣的使用,都只是密續觀修 (tantric visualization) 所引用的一些方法。觀修時,我們觀想成為任何一種性別的本尊,身體可以是任何一種顏色,擁有任何數目的手、腿和頭。我們也有能力坐在脆弱的蓮花瓣上,卻不會將它們壓垮。
 
如果你在牛奶中加點檸檬汁,會發生什麼?牛奶會凝固,乳清和凝乳會分離。表面上看,檸檬和牛奶沒什麼關係,但是如果你知道這個簡單的伎倆,你就可以做乳酪。在藏語中,善巧方便是 thabs( 梵文: upāya);thabs 帶有「伎倆」的含義,或者甚至是指「催化劑」,因為善巧方便能加速過程,卻不影響其中的元素。在這個狀況下,我們用善巧方便來調伏自心,而且一如佛陀、文殊菩薩、彌勒菩薩、寂天菩薩及所有的大師都說過,心確實需要被調伏。所以,我們坐直身體,看著自心;但挺直脊背坐下和心有什麼關係?這沒什麼道理。如果挺直脊背坐下真的對調伏自心有幫助,那麼睡覺時挺直脊背不是應該也有用嗎?走路時挺直脊背呢?不,這些一點用也沒有。只有挺直脊背打坐,才會有迅速又無痛的效果。
 
理想的情況是,善巧的上師會因材施教,對不同根器的人使用各種不同的善巧方便或伎倆。檸檬會對酒產生與牛奶相同的效果嗎?不會。即使你在酒裡加了好幾公升的檸檬汁,酒也不會凝固乳酪和乳清。同樣地,一個在某人身上非常有效的善巧方便,在另一人身上可能就完全沒用。這就是法道非常精細而且複雜的原因,也是它引人入勝的原因。在正確的人身上使用了正確的伎倆時,就可以得到正確的結果。大乘佛法擅長使用這種善巧方便,尤其是大乘佛法中的密續 (Tantra) 法門熟知所有的伎倆。
 
《維摩詰經》屬於大乘經典,並不是密續經典;但它的許多觀點卻和密續的觀點完全相同。事實上,許多最重要的密續觀念都可以在這部經中找到。或者,換句話說,金剛乘的勇猛、開放及震撼性,以及它經常令人不安,甚至令人震驚的法門,都是在《維摩詰經》中公開討論的教法與智慧的直接結果;而這些教法與智慧也為金剛乘不可思議的智慧與方便,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金剛乘能夠毫不猶豫地運用「以煩惱為道」的獨特方法,是由於它基於「煩惱即佛陀的光輝」以及「蓮花只能生長在潮濕的淤泥,而不是乾涸的土地」這類的闡述。假若一張所謂的「椅子」從來都只被當做桌子用,但是只要一有人坐到上面去,它立刻就變成了一個多種功能的東西。在那一刻,這張「椅子」只能當成桌子用的執著想法崩解了,從那時起,它既能被當作桌子又能被當作椅子。
 
從一個比較學術而實際的角度來說,煩惱(情緒)只有在沒有覺知(awareness) 伴隨的時候,才會成為所謂的煩惱。注意,「所謂的」在這裡很重要。為何如此?假設你在戶外小便,突然注意到有個人正朝著你走過來,你會有什麼自動的反應?你會停止小便,這是條件反射。同樣地,當我們感到極度瞋恨、嫉妒或驕慢時,如果我們在其中注入了僅只一滴的「覺知病毒」的話,這個煩惱就會生病。生了病的煩惱就是你所需要的,因為生了病的煩惱,是個虛弱的煩惱。問題是,我們總是等到太遲了才給自己打針,這種延遲使得煩惱變得異常肥大又極度機敏。因此,佛陀才提供給我們這條道路,它有別於所有其他的道路,因為只要單純地保持覺知,是完全不會有痛苦的。大多數人指望首次注射「覺知」就可以立即起作用,但是由於百千世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將「覺知」應用在煩惱上,因此效果只能維持一剎那。我們也會期待任何一點的嫉妒、瞋恨和傲慢都立即而且永遠地消失,但這顯然也不會發生。由於我們會持續地經驗到煩惱,某些修行人因而對自己的修行感到失望。花了這麼多年禪修,坐扁了這麼多個蒲團,怎麼還是會感到嫉妒?這真是令人氣餒。
 
我們必須學會對堅持感到滿足。每次煩惱生起,只要你記得對它注射惱人的「覺知病毒」,你就應該滿足了。要看到什麼明顯的效果,可能要花上幾年,但在一段時間之後,你會開始在煩惱生起時注意到它,而終究,你甚至可能會自嘲在一開始竟然感到嫉妒。當然,嫉妒不是唯一能淹沒我們的煩惱,許多其他的煩惱也會,比如說,感覺自己很荒謬的情緒等。
 
心靈道上的初學者,對於障礙是什麼樣子不會有概念。你對煩惱生起的反應,就像花圃中的雜草,除非你是園丁,否則很難看出區別。學習分辨哪個雜草是雜草,會需要花點時間,但一旦你學會這樣做,你的修持就還算不錯。
 
在《維摩詰經》中所討論的智慧,與金剛乘教導「你應當去做,去想不可思議之事」這句話背後的智慧,兩者是相同的。正因為這種智慧,佛教一直沒有被局限在某個地區或種族,它也沒有成為單一國家的生存指南,更不是政治鬥爭、心理學辯論或科學研究的副產品。
 
佛教教法與證悟之道,起始於對於「苦」的純粹體驗。這種體驗觸動了去探究痛苦本質的願望,生起了完全去除人類痛苦的決心,並且終結於了知對實相的無明是所有痛苦的原因。
 
最終,佛法引導我們到達最終的真理,也就是究竟實相。究竟實相雖然非常難以理解,但它正是《維摩詰經》中那些引人入勝、深具洞見,又常令人莞爾的對話的核心。
 
我已經重複說過很多次,像我這種人不可能真正理解《維摩詰經》裡的教法。事實上,我不可能真正理解佛陀任何廣大深奧的教法。從如來—又稱兩足尊、人中牛王、釋迦太子、應供、天人師、眾生怙主—假裝不存在這個世界上,至今已經 25 個世紀了。在這段時間中,佛陀的教法傳佈到許多遙遠的異域,包括日本和中國皇帝富麗堂皇、令維摩詰都會欽羡的皇宮中。世界上一些最從事利他、最聲名顯赫、最具影響力的人物,從龍樹菩薩到唐代的武則天皇后,都禮敬並景仰佛陀的教法。現今,佛陀的教言被翻譯成各種現代語言,因此,碧綠眼、雀斑鼻、金髮、紅髮、咖啡膚色的人們也能閱讀、欣賞、思考其中的智慧。衷心接受佛陀教言的諸位,會從中得到很多收穫,至少能學習到如何將自己從現代生活中毫無意義的壓力、緊張、執著和癡迷中解放出來。
 
對於一個傳播久遠的教法,參考並檢視它的源頭非常重要。對穆斯林來說,源頭是《可蘭經》;對基督徒來說,源頭是《聖經》;對猶太教徒來說,源頭是《塔那赫》3。佛陀所有教法的源頭就是佛經,因為它忠實地記載了佛陀的話語。由於佛經是佛法的基礎,因此所有的佛教徒都應該以開放的心胸來閱讀、學習、探索佛經,這是至關重要的。
 
現今有些人,佯裝心胸開放、心態客觀—其實是源自於罪惡感及偽善—竭盡其力地在本質為暴力與憎恨的哲學中搜尋某些良善與價值之後,還鍥而不捨地努力去說服其他人。他們說,縱然這種哲學埋藏了野蠻的敵意,但這些微量的「良善」讓此仇恨哲學還是有價值,甚至還值得讚賞。在此同時,出於嫉妒或憤怒或其他的情緒,另一類人似乎一樣地竭盡其力,指責一個全然有益、慈悲而且有價值的法道。他們發表長篇大論,試圖說服任何想要聽聞的人。他們聲稱,雖然這個法道看起來蠻好,但是沒有任何哲學可以「這麼好」,因此值得懷疑。在這種氛圍之下,佛教徒更應該研究我們自己的原始資訊。因此,翻譯經文並且儘可能讓它廣泛地流傳,是非常重要的,這不僅對當代的學生來說非常關鍵,對於佛法的未來,也至關緊要。
 
諸位可能很困惑,我怎麼會有勇氣寫這一篇導讀?像我這種人怎麼能夠妄想介紹完美佛陀的話語?不久以前,從商的陳天橋先生與雒芊芊女士,要我為《維摩詰經》撰寫導讀。我受到他們誠心想將這部佛經儘力提供給更多人的美好心願所感動,於是答應了。當然,很可能的危險是,完美佛陀的教法反而被我這種不完美的人所玷污了。然而我想,如果這本書可以鼓勵諸位讀者去挖掘你的心,激發出某些有益的思想;如果它可以鼓勵你去積聚一些福德;如果它可以激起你的好奇心,因而更深入地去探索佛陀廣大智慧的奧義,那麼這個風險是值得的。因此,我同意了撰寫這篇導讀。我的朋友 Janine Schulz 讓本書變得更容易閱讀。
 
Andreas Schulz、John Canti、Sarah K. C. Wilkinson、方雅鈴、汪海瀾、杜翌、姚仁喜、戚淑萍、黃淨蕊、黃靜儀、馮燕南以及許多其他人在翻譯、編輯、校對、研究、修訂、設計、出版流通上付出了許多心力。願他們以及所有閱讀、拿到與擁有本書的人,都獲得證悟。同時,也願我們都能遇見像維摩詰這樣的人,有勇氣拆解我們的概念,指出我們的障礙,打破我們的禁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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