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法印
宗薩蔣揚欽哲仁波切講
講法地點:北京,北京大學
時間2007年3月15日
“我們為什麼要信佛教?”簡單的問答是,這樣我們可以有一個很好的、持久的、便宜的,而且可隨身攜帶的樂趣。這要如何辦到呢?就是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無常。
謝謝王守常教授對我的介紹。我有點緊張,王教授可能提高了各位對我的期待。對我個人而言,能到這個世界級學府演講是莫大的榮幸。早已耳聞北京大學的盛名及光榮歷史,但從來沒有想過,甚至無法想象,有一天我會到這裡,在這個校園為大家演說。
各位都知道,對很多人來說,學習是我們的熱情所在,特別是學習真理——究竟的真理,似乎是我們有記憶以來最熱愛的一件事。直到今天,我們人類還未停止學習,停止追尋真理。對我個人而言,佛教是尋求真理的另一種學習角度或工具,雖然佛教在歷史上起源於印度,然而如今它在世界各地都很盛行。我所知有限,但我聽說過玄奘大師依循佛教追求真理的努力、精進和決心,他的忍受力和所做的各種犧牲實在驚人,幾乎令人無法想象。
如果你問我,佛教對現今這個社會有多大的意義,我覺得意義很大。不一定完全是宗教上的意義,它還可以是一種研究或體證真理的方法與工具。也許有人會認為,佛教起源於印度,因此它跟中國或其他地方沒有太大的關係。我倒不這麼認為。不過我想把這個題目留給沙爾夫教授(Robert Scharff)在今天下午跟大家討論。
我想談一談佛教的見地,見地是驅動我們的力量。可是在談佛教的見地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先問問為什麼我們要佛教?我們同樣可以很簡單地問,為什麼要這個或那個。比如我們為什麼要科學?為什麼要科技?為什麼要經濟?至於為什麼要佛教,我想,基本上是因為我們都想要樂趣。我們都想要快樂,而且想要一種持續不斷、便宜、可以隨身攜帶的樂趣。我們想要其他東西也是因為樂趣,無論科學還是技術。如果檢視我們所做的每件事,就知道我們總是在尋找樂趣。當然,不同的眾生、不同的文化、不同的國家、不同的世代,對於“樂趣”的定義各有不同,因此追尋樂趣的方法和工具也各有不同。
對印度王子悉達多來說,我們之所以無法盡情享樂,基本上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總是看著某個虛假、不可靠、不確定的事物,並且認為那是真實的——絕對的真實。這基本上就是悉達多所謂的“無明”。我認為我們現在談的其實和宗教無關,我們談的是科學。
如果你想要一雙真品意大利皮鞋,而有人告訴你,你現在穿的是雙假鞋,那你就要苦惱了,因為你沒有勇氣開心地穿著一雙假皮鞋出門,我們沒有幾個人做得到。對悉達多這位印度王子來說,發現真理是他最想追求的目標。當他還在皇宮的時候,他目睹了衰老、病痛和死亡;當他聽說衰老、病痛和死亡是無可避免,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他很自然地就想要解決這個問題。於是他溜出皇宮,離開家人,因為他的家人反對他到宮外追求真理。
最後他終於找到了真理——佛教徒會這麼告訴你,但這不表示佛陀找到了一種讓我們長生不死的方法,也不是說他找到了一種讓我們的皮膚永遠無皺的乳液。他找到的是真理,並且了悟到如果你能接受這個真理,你就不會受苦。他把他所找到,了悟到的這個真理傳給了他的學生。
為了使佛法易於入門和理解,後人把這個真理分門別類,使得進入它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但之後令人遺憾的事發生了,這些方法成為所謂的“佛教”——一種宗教。這真的很令人遺憾,因為我們開始被方法所吸引,而非真理本身。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開始會有這些不同的工具或方法呢?”這是一個頗具挑戰性的問題。我在這裡給你們講兩個例子。首先,如果這個杯子一直到杯口都裝滿了非常純淨的水,那麼你是看不到水的,因為水太透明了。為了讓你能看到水,我們要怎麼做呢?我們把水稍微染黃,這就幫助你看到水了。所以你在佛教裡看到的種種方法,不外乎就像染色而已。換句話說,所有所謂佛教的方法,容我坦白地說,都是虛假的,它們不是那個真正的真理。
但如果你問我,它們有用嗎?我要回答說非常有用,沒有它們,你就看不到真理。可是我們的問題在於,我們被顏色轉移了注意力,而忘記了水。你們也許還會問,為什麼悉達多王子要教給我們這麼多不同的佛法工具?如果今天有人拿槍要挾你,要你非得說天空是紅的或綠的,你怎麼辦?你別無選擇,只能同意說:“對,天空是綠的。”可是你知道它不是綠的。佛陀就是這樣傳授了他所有的教法,他別無選擇。雖然沒有人拿槍對著他,但佛弟子會說,出於慈悲,他別無選擇。
讓我們再來假設你在做夢,一場噩夢:你的身邊躺著一只老虎,你嚇壞了。為了從那個情境逃離,我們有幾種選擇。我們可以把老虎趕走,這個方法不錯,我們大部分人會立即想到要這樣做;可是有一個更好的辦法,就是向你潑一桶冷水。如果你仔細去想,會發現這兩種方法都不對。為什麼?因為那桶冷水沒有趕走任何老虎——本來就沒有老虎,是你在做夢。所以佛教的方法通常都像這樣。不過你還是應該感謝那桶冷水是好的,因為下次你再做噩夢時,就知道要怎麼做了。
現在我們來談談見地。就像剛才所講的,見地是我們的驅動力,它是每一件事情的驅動力。見地基本上等同於一種想法。在現今的世界,人們會想,房車、寶馬車是好的,或苗條的身材是好的,這就是見地。然後動機就出現了,對吧!當然,動機也深受各種外緣的影響。在時尚這類雜質出現以前,我想沒有很多人想要變苗條的動機,而現在因為這些外緣,你有了想變苗條的動機。你認為變苗條的這個想法是究竟真理,所以你怎麼做呢?你閱讀一切有關書籍,你參加研討會,這就是“修”;然後你減少飯量,開始跑步,嘗試各種草藥,這就是“行”。
所以見地非常重要。我現在來跟大家分享佛陀悉達多所提出的四個基本的見地。第一個見地是,他發現不論何時何地,只要某個事物是和合而成的,它就是無常的。即使是把兩個東西放在一起的這個和合行為,就已經是無常,因為形狀改變了,顏色改變了,大小也改變了。雖然這個道理聽起來簡單,可是要去習慣它卻很不容易。
我舉一個聲聞乘當中很有名的例子。佛陀說,每當你看著自己的手,你就犯了三個基本的錯誤。第一個錯誤是,你把它看成一個整體而不是部分,你不會說也不會想:“我可以握你的血管、骨頭和皮膚嗎?”因為你把它當作一整只手來看待。我們總是從整體的角度看待事物。事實上並不存在一只手,存在的是許多不同東西的分子。我們所犯的第二個錯誤是,我們認為今天的手就是昨天的手,這也不是事實。如果今天的手和昨天完全相同,那麼制造護膚乳液的公司就沒生意做了。不過雖然我們看見這只手每天、每分、每秒都在老化,我們還是認為它始終是同一只手。第三個錯誤是,我們認為手是獨立的個體,它不依賴於任何其他東西存在。
佛陀發現,這些基本的錯誤見地導致我們受苦。怎麼講呢?你認為這只手會持續下去,認為它是恆常的,於是你對它產生執著,你從來不會想這只手有天會進到棺材裡去。你走遍世界各地,試著保護它,佛教徒甚至會到上師面前請求加持,好讓它健康長壽。容我跟大家開個玩笑,對中國人而言,長壽很重要,對嗎?我們經常看到一個老人手持仙桃的畫像。
但你這樣想,就已經把自己帶離了真理,因為不管你怎麼做,手都是無常的。錯誤的想法將導致你承受各種不必要的痛苦。我們不會享受到任何樂趣,因為我們忙著照顧這只手。
讓我們稍微換個角度來看。佛陀提出的第一個真理、第一個見地——一切和合事物皆無常,並不見得像許多人認為的是件壞事;事實上、無常是個非常好的消息。如果你的手愈來愈干,就應該買乳霜。為什麼?因為無常,所以乳霜有效。如果你現在不是百萬富翁,那麼感謝無常,你可以變成百萬富翁。所以不要把無常想成是宗教式的威脅——“喂,你最好規矩一點,不然會被砍頭或下地獄。”根據無常這個見地,你可以發展出一種接受真理的態度。
為了要人們了解這個真理,出現了許多不同的方法——跟“修”有關的方法,跟“行”有關的方法。如果你去緬甸或泰國那樣的國家,你會看到他們的出家人都是剃光頭。把頭剃光這個行為是一種紀律,目的是為了向你提醒無常,而不是因為佛對長頭發過敏,所以強制規定剃光頭。所有這些儀式、制度,其實都是要引領你走向真理,但不幸的是,我們對儀式太過著迷,反而忘記背後隱藏的意義——無常。
回到今天的第一個問題,“我們為什麼要佛教?”簡單的回答是,這樣我們可以有一個很好的、持久的、便宜的,而且可隨身攜帶的樂趣。這要如何辦到呢?就是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無常。借著這個見地,即使有人祝你長命百歲,或是你正經歷最憂郁沮喪的時刻,你都能泰然自若。不曉得中文有沒有這樣的說法“時間治愈一切”,就是這個簡單的道理。
對了,我應該告訴你們一件事。當悉達多王子思索如何追尋真理時,他是非常務實的,他的一切教法都非常務實。我相信悉達多王子有足夠的智力,去研究他禪坐地方的周遭環境,或研究鹿和象所吃的食物,他可以做出很棒的研究。可是一項具有突破性的有關鹿的消化系統的研究,只能幫助幾只鹿而已,而悉達多真正想要探索的,是一切問題的起因。他了解到,我們最大的問題是不了解一切和合的事物都是無常——所有的一切事物,無一例外。
我們的第二個問題,也就是第二個見地要回答的,是所有痛苦從何而來?我說的不是頭痛、胃痛這類粗淺的痛苦。我們多數人一直活在不確定感之中。就像這場演講結束後,我們能不能見到我們的親朋好友?我們不知道。
造成這種痛苦的基本原因是什麼?佛陀從來沒有給過這樣的答案:“噢,我看到銀河系之外,有一股邪惡勢力在侵擾我們。”他沒有這麼說。佛陀發現沒有外在的惡煞,而只有對“我”的執著在帶給我們痛苦。所有直接或間接跟我執有關的心緒或情緒,都會導致痛苦。我們一切的情緒,諸如愛、恨、嫉妒等,基本上都來自我執。這是一個重大的發現。我們人類都喜歡怪罪別人,而根據第二個見地,我們不能怪罪任何人;如果一定要怪罪的話,就怪這個我執的習氣。“無我”在佛教研究裡是個非常大的主題,我們能聽到很多這方面的開示。
佛陀並不是因為發現自我是邪惡的,所以說我執是錯誤的,完全不是這樣。所以我會說第二個見地也和宗教無關。可是很遺憾,思維“無我”的技巧或工具也變得非常宗教化。佛陀不是因為發現自我很邪惡,所以說執著於自我導致痛苦。事實上,他發現自我根本不存在,所以執著於自我是錯誤的,這也是為什麼我們會受苦的原因。了解這點很重要。
你們都知道,我們佛教徒常常會說:“噢,我很自我,我很自私。”我們總是以倫理道德或宗教觀點來批判自己。佛陀說一切是因緣所生。所謂的“無明”,與“我執”基本上是同義的。無明就是當你看著某個東西,你認為它牢不可破,但其實它是由一些短暫、無常的東西組合而成。就像這張桌子,它有桌腳、桌板,所有這些東西組合在一起,就變成了我們所說的桌子。
也許你們已經了解這個把戲了,不過我再給大家演示一下,但是我只能用英文來寫。如果我給你們看這個(紙上橫寫這阿拉伯數字12,13,14),你們會怎麼讀?你會讀成12,13,14,對吧!現在這同樣的東西,我把它用不同的方法展示出來(紙被折起來,只留13,仁波切在13上面寫A,在13下面寫C),現在13變成B了。為什麼?因為加了A跟C,我們的心也跟著轉移了。當13在12和14之間,它是13;可是當這個13在A和C之間,就變成B了。跟悉達多辯論就像這樣,你永遠可以跟他爭辯,這是他的長處。你永遠不應該相信一面之詞。
根據悉達多的說法,任何一件事物都像13或B一樣,某些東西被組合在一起會產生某種作用,但是這個作用可以因為加入新的元素而改變。如果我在這張桌子上放一張床單、一個枕頭跟一條毯子,它就變成一張床;如果我把這張桌子劈成碎塊放到廚房裡,它大概就變成生火的木材了。所以悉達多認為,所有的自我就跟13或B一樣,你看到的是許多元素的組合,包括形狀、感覺等。在佛法研究裡,這是一個很大的主題。
我相信你們很多人都知道《心經》,其中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眼耳鼻舌身意…”根據佛陀的說法,當一些元素組合在一起,你就產生一個“自我”的概念,可是它根本不存在。但這正是你所執著的東西,所以很荒謬。不過雖然聽起來很容易,真要跟我執戰斗卻非常困難,因為這是我們的老習慣。就連戒煙都非常難,而抽煙跟我執相比還算是個新的習慣,因為你剛生下來的時候並沒有拿著煙。我執是一個非常老舊的習慣,那麼我們該怎麼辦呢?
就像剛才講的,因為一些元素組合在一起,我們認為有一個“自我”。然後我們搭建了很多藏身之處,讓自我感到舒適、安全而有力量,比如錢財,權力、影響力、友誼等。如果沒有自我,就沒有經濟;如果佛陀所說的真的奏效,許多人真正開始修習無我,那市場經濟就會垮掉。因為不安全感消失了,沒有了不安全感,就沒有生意可做。我對生意懂得不多,不過看起來這就是市場經濟的精髓所在。有人試著告訴我們,我們缺少某樣東西,應該擁有某樣東西,好讓這個不存在的自我感到更安全、更舒適一點。
而在這個讓並不存在自我更舒適的過程中,從宏觀來看,我們摧毀了我們的世界,摧毀了環境,摧毀了一切;從微觀來看,當我們對朋友與家人說我們愛他們,我們其實愛的是自己,我們想把他們放到架子上,以便在想用的時候隨時可以取到。
這就是佛陀提出的第二個見地——一切源自自我的情緒皆苦。如同我剛才講的,這個見地與宗教無關,也和道德倫常無關。可是在佛教裡,經常談到道德倫常,我們有一整套的“律”,其中所有內容都是為了解真理而設計的。正如剛才說過,在槍桿的威脅下,你會說天空是綠的。這整個復雜的修行道路,都是佛陀親自開示的。
《金剛經》在中國很受歡迎,也許你們有些人記得,佛陀在這部經裡說:若以色相見我,是邪見。他也說到:佛的各種身相並不真實,也不存在。當然,這很難理解。我們想要個救世主,想要個可以怪罪的人,或當我們沒有任何選擇時,我們想要個可以祈求的對象。我們佛教徒談論金身的佛,因為我們喜歡金子,從來沒有誰談過木炭顏色的佛。如果你看著佛的各種身相,你就會了解到,這又是另一種善巧方便。我們所談的真理就是佛,出了佛之外,沒有其他真理。真理無色、無形,也不是銅做的,可是我們要用某種方式讓人們對這個真理有興趣,這很重要。如果你愛某個人,真的希望他快樂,真的希望帶給他快樂的因,你就會做任何事來引導他走向真理,走向快樂的因。
我想試著談談佛的慈悲心。佛希望讓人們了悟真理,但是從常人角度來看,真理是苦的。例如三天前我在印度參加一場非常盛大的婚禮,我實在不能跑到這對素未謀面的新人面前跟他們說:“知道嗎?你們有一天會死。還有,因為你倆都是凡人,所以你們會常吵架,意見不和…”為了傳達真理,你得讓真理看起來很吸引人,這就是佛教徒把佛像漆成金色的原因。當然後來發展得更復雜了,有人喜歡藍色,於是有了天藍寶石色的佛像;有人喜歡珊瑚,所以阿彌陀佛是紅色的,諸如此類。
假如你仔細檢驗佛教的這些方法就會發現,如果它真實可靠,總能引導你走向真理。舉例來說,佛有金身,或者垂到肩上的耳朵,這些是我們佛教徒引以為傲的佛的特質。但認真來講,你真的會跟這樣的人約會嗎?你會驕傲地向你的朋友介紹你的男朋友是金色皮膚,耳朵垂到肩膀上嗎?所以說這些佛教的象徵都是設計出來的,是為了吸引你、引導你走向真理。只要你仍受制於色彩和形狀,你就仍受制於和合的現象。
我很難把這些佛教的見地在很短的時間裡說清楚,它們的意涵非常廣大。四法印裡還有另外兩個真理,我們明天再來討論。
(第二天)
諸位剛剛在外面等那麼久,只為了聽聞一些佛法,作為一個佛教徒我必須說,這實在非常令人欽佩。佛經上說,在末法時期,即使只是用一點點時間或思維佛法,都會有許多的福報。不過這同時也給了我一些壓力,因為我感覺諸位非常期待我給你們說些想聽的東西。
身為一個佛教修行人,我開始擔心,因為諸位剛剛在外面的等待,我下輩子得來還這個債。現在我不從佛教徒的身份,而從一個崇拜或熱愛推論辯理之道、學術之道的人的身份來說,諸位來到這裡只為了聽聞一些道理,著實讓我印象深刻。元朝偉大的薩迦班智達(薩迦班智達1182-1251,是西藏的第一位班智達。古印度把通達五明的人稱為“班智達”,是一種尊稱,意為“大學者”。)曾經說:“縱使你確定明天就會死亡,今天仍應該學習推論辨理。”
我們今天將討論四法印中剩下的兩個見地。在四個真理中,剩下的這兩個非常難以理解。我們昨天談到兩個真理——一切和合事物皆無常,一切源自自我的情緒皆苦,是“相對真理”;剩下的兩個則是“究竟真理”。
究竟真理,如果沙爾夫教授昨天講的,我們一開口提到它,就會失敗,就會講錯。在佛法經典裡有這樣的說法:為了表達究竟真理,甚至佛陀的嘴也不夠好。但即便說“究竟真理無法表達”,也已經是一種表達。沙爾夫教授給了另一個很好的例子:單手擊掌是什麼聲音?這個譬喻也是一種表達,用來試圖銓釋什麼是不能表達的。不過我們不能不用到表達。
在這個地球上,所有的語言都很含糊,所有的理性工具都不夠用,我們度量東西的方法也非常有限。我們只有四加四等於八這種東西,這是數學、科學、技術等的基礎,但它非常有限。不過我們對此感到滿意,因為如果八加八等於九,那麼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就有麻煩了。於是我們的思想不敢超越這些,我們只能用四加四等於八這樣的邏輯來思考,但是這樣的語言無法用來討論第三和第四個見地,那是不可能的。
記得昨天講的嗎?為了誘導我們走向正見,一種傳法的技巧是讓見地變得很吸引人。但是第三和第四個見地,特別是第三個,要把它變得讓人動心是很難的——“一切皆空”,這是一點吸引力都沒有的。對第四個見地提到的“涅槃”,幾個世紀以來佛教徒一直試著把它變得很吸引人,這個努力還算成功,因為他們告訴你,你會從西方極樂世界的蓮花苞裡升起,涅槃是一個永遠快樂的地方,你的電腦不用再升級,諸如此類的東西。可是第三點提到的空性,真的很難討論,而它卻是四個見地當中最重要的。
我認為,這四個見地裡,第三個最重要。幾個世紀以來,諸多大師、聖者、學者都試著解釋它,他們吟唱有關空性的歌,在藏傳佛教寺廟裡,他們甚至把空性畫出來。不知道諸位是否有人看過代表空性的裸身藍色佛像,身上沒有佩戴任何裝飾;藍色代表了天空,天藍色被視為最接近空性的顏色。
請記住,所有這些歌曲和畫像都只是工具而已,它們不是真正的真理。我要一再強調這點,因為很多時候,我們反倒愛上了這些工具。這也是因為什麼我會認為昨天沙爾夫教授的演講很有趣,也很重要。他提到,當佛法傳播到不同的地方,其技巧和工具都必須改變。另外,有點令人震驚的是,日本佛教竟然夾雜著基督教的影響。這些信息很重要,特別是對從事學術研究的人而言,對於修行人倒不那麼重要,不過有了這些信息,我們就可以免於錯誤的見解。
當佛教傳播到世界各地,它也隨之發生改變。在西藏,如果僧人穿藍色的袈裟,會遭到譴責。這很可笑,因為事實上佛陀允許僧人穿藍色的僧袍。一般人相信,這是因為西藏的國王認為和尚只能常常產生一些不太好的結果。比如說,藏傳佛教徒通常是大乘佛教徒,他們照理不應該吃肉,可是在西藏,也許因為寸草不生,所以他們吃肉。當他們來到北京,這裡有這麼多的蔬菜,他們本應該試著吃素,但他們仍舊會說:“我們有這個老習慣”。當然他們也拿密教當借口:我們是密教行者,我們可以吃肉。對於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和佛教弟子來說,了解這些事情非常重要。
佛說一切皆空。那麼,什麼是空性?我們聽過這樣的故事,迦葉問文殊師利菩薩,什麼是空性?文殊師利菩薩沉默不語了一會兒,佛說:“很好,很好。”這是表達空性的一種方法。
用最通俗的語言來說,空性就是,你所見的或事物所顯現的,並不是其真實的樣子。我覺得以目前而言,這樣來銓釋空性算是相當好了。
我舉個比較粗淺的例子。當你看著你的男朋友或女朋友,有時會感覺到他(她)很美,不過可能不是一直都很美,而是在開始交往的階段感覺他(她)看起來非常美。但換其他人來看,可能就看不到你所欣賞的美麗;如果他們不喜歡你的朋友,甚至會覺得這個人很丑或很煩。不只是不同的人角度不同,甚至在同一個人那裡,感覺也會發生變化。晚上享用燭光晚餐時,你覺得伴侶看起來很美;但早上看到身邊的人,你突然心想:“這是誰啊?鬼啊?”所以事物怎麼顯現,一個人看起來如何,無論美丑,都不是其真實的樣子。這樣表達空性還不夠完整,但我想是個好的開始。
據佛陀所言,一切現象都是如此。我們的價值觀反映的都不是事物的真實面貌,比如我們認為鑽石很珍貴,但如果鑽石太多,反而成了垃圾,我們不知道要怎麼處理它,把它丟到哪裡去。當我們度量每件事物,例如宗教、哲學等,它們會呈現出來某種樣貌,但那並不是它們真實的樣子。我這麼說,暗示了某個事物並不是它所顯現的樣子,於是有人會問,那它真正的樣子是什麼?想要獲得這個答案的沖動,一直存在於人類的心裡;而這個答案也已經用很多種方式表達過了。我要告訴各位的是,這些不同的方式,盡管它們只是工具,盡管它們不是真理本身,卻對我們產生很大影響,這一點很重要。特別是那些從學術上研究佛教的人,他們應該深入研究佛教歷史。
我的翻譯昨天告訴我,佛教傳到中國的時候,中國人不太能像印度人那樣接受戒律以及出家人托缽乞食的現象。也許因為中國人是非常實際的民族,所以他們認為乞食是不對的,應該自己賺錢維生。可是在印度這樣的地方,即使到今天,仍有流浪者靠托缽乞食維生,他們被稱為出離者,他們的生活方式被視為一種非常高尚的正行。
我想講個故事。有一次我在印度搭乘巴士,巴士壞了,這不是等幾分鐘的事,一等就是四小時,這在印度是司空見慣的。當時巴士裡面有兩位“薩杜”,也就是印度的游方僧,他們赤身裸體,沒穿鞋子。我一直對印度哲學很感興趣,於是我上前去,用很糟糕的印度話問他們一些關於印度哲學的問題。突然一個薩杜用標准的英文問我:“你會講英語嗎?”於是我們就用英語交談。後來我發現,他們其中一位是哈佛大學法學院的畢業生,並且曾在西雅圖執業六年。他有一天突然領悟到,這些早餐、午餐、上班、禮拜六、禮拜天…這些周而復始的事情毫無意義。於是他決定出離,放棄了一切,發誓口袋裡不放超過兩天需用的錢,意思就是說,他計劃兩天以後的事。聽了這些話以後,我沮喪了好幾天:“天哪,我還在這裡做什麼?”我真的感到很沮喪。
談到文化和習慣,讓我調侃你們一下。中國人重視常識,你們的文化教導你們要尊崇常識,所以你們是非常聰明的民族。印度人沒有常識,因為他們尊崇的是智慧,他們努力要超越常識。比如說,輪回和來生,這跟常識沒有關係,跟常識有很大關係的是此生。我只是想調侃你們一下,好讓你們生我點兒氣。我之所以告訴你們這些,是想說明佛教也得作調適。
接著談第三個見地------一切皆空。“你看到的不是它真實的樣子”,這就是空性,這是我目前可能對空性所作的最好解釋。如果你看到你的女朋友或男朋友非常漂亮或非常帥,你要知道,可能很多人會覺得他們醜。美與醜並不存在,美與醜是空性。任何事物所顯現出來的,並不是它真實的樣子。那什麼是真實的樣子?我們老是問這個問題:“如果顯現出來的不是它真實的樣子,那真實存在的到底是什麼樣子?”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存在的習氣,很難打破。
因此佛多次在不同的經書裡給予指示,像《楞伽經》裡就提到“佛性”。佛性的概念在中國很普遍,對吧!我想玄奘很喜歡這個概念,我在漢地的朋友也都很喜歡談佛性。我想這是因為佛性和常識有點關係。要做某件事,得有個起始點,所以佛性是個好概念。
贊成龍樹菩薩這一派的印度學者說:“什麼都不存在。”如果你告訴他們佛曾經開示佛性,他們就會問:“那是什麼?”他們可以很方便地說,佛性是一個名稱,用來表示他們所說的“淨除之後的結果”,就是你把這個、那個通通去除之後得到的結果。事實上,龍樹覺得這樣的結果很了不起,他說如此一來,你就可以把任何東西放上去了。
再回到美與醜。如果你的男朋友真正醜陋,那麼永遠不會有人認為他帥。不單是別人,連你自己都不會覺得他好看。因為假如醜是真理,丑的東西就會充滿著醜陋。可是到了晚上,在燭光之下,你覺得你的男朋友還蠻帥的。你瞧,改變發生了。但如果醜陋真正存在,就不可能改變。這可能是使用一般人的語言來討論空性的最好方式了。總之,空性難以表達,所以我現在只能說這麼多。
不過,盡管空性難以表達,還是可以經由一些方法來體驗它。有三種方法可以體驗空性。按照高低順序,最低等的是《金剛經》末尾所提到的譬喻,空性就如同夢幻、泡影,這是最低等的方法。比較高級一點的方法是理性分析,就像我們剛才提到的美陋這類事情,大概多數大乘佛教修行者會這麼談空性。而對某些大乘行者,特別是對密乘行者來說,你需要一位上師向你直接指出空性體驗,這是最好的方法,這個方法可能會透過許多不同的形式來呈現,比如禪宗裡有所謂的公案。總之結論是,以目前對空性的解釋,你所看到的或事物所顯現的,不是它真實的樣子。
接下來談涅槃,這是第四個見地,第四條真理。在我們腦子裡,我們認為涅槃是某個很久以後才能獲得的東西,就像是天堂,佛教的天堂。如果你認為涅槃就是美好的生活,那裡永遠幸福快樂,每一分、每一秒都有更新的電腦,那麼就錯了,這不是涅槃。不單如此,甚至來生和天堂,就我的理解,也都不是真的涅槃。涅槃事實上是錯覺的終止,意思是說,當你了悟真理、實相,了悟完全的實相,你就擁有涅槃。當你了解到躺在你身邊的那只老虎只是個夢,你就會從被老虎吃掉的恐懼中解脫出來。在你了悟那是夢以前,你將一直被輪回的恐懼所控制。
佛親口說,涅槃超越邊見。當所有的邊見耗盡,那就是涅槃的經驗。我來舉個例子,這個故事取自《三摩地王經》。有位女子很想生小孩,她在夢中夢見自己懷孕,生了小孩,非常高興,後來小孩死了,她又感到悲傷。當她夢醒的時候,快樂和悲傷失去了參照點,二者都不存在了,於是她從這兩種邊見中解脫。可是如同我先前所講的,要從邊見中解脫並不容易,所以我們畫了很多像是極樂世界、蓮花等的圖畫。這些畫有很重要的作用,我們需要它。《阿彌陀經》對於蓮花淨土就有非常詳細的描述。
有兩種輪回和兩種涅槃。一種是真的輪回和真的涅槃,還有一種是我們所研讀或我們所想、所談的輪回和涅槃。我們大部分佛教徒從來沒有一分鐘想要捨棄真實的輪回,我們很努力要去除的是書本上讀到的輪回。我們試著去獲取的是假涅槃,因為真正的涅槃,我們根本還不了解。
所以你應該以佛教徒的身份問問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獲得證悟?從情緒的角度說,真正的涅槃聽起來像是全然無趣的狀態。如果你問我想不想要獲得證悟,情緒上我會說“不想”。這並不是因為我有慈悲心,為了幫助眾生而想住於輪回,跟這一點關係都沒有;我是因為想看世界杯足球賽,想看精彩的懸疑片,所以不想獲得證悟。如果我證悟了,那就沒有懸疑的存在,因為我全知全能,總能知道結果。所以你們現在了解證悟會是何種情況。就是不再有時間的概念,時間的極端消失了,沒有過去、沒有現在、沒有未來。事實上這代表全知,下次世界杯的所有相關事情——比賽結果、參賽球員等——我完全知道,這有何樂趣可言?一點點無明讓我們有很多的樂趣。第四個見地叫做——涅槃超越邊見。我想跟昨天一開始所談的作個結合,我們的目標是樂趣,涅槃就是佛教版本的樂趣。從佛教的觀點來說,只要你有二元分別的心,你就沒有樂趣。
佛教徒的說法是,當你超越邊見,那就是究竟的樂趣。可是“樂趣”這個詞,只是我現在為了方便而是用的廣告騙局而已,如果我說涅槃是個非常無趣的地方,你們還想去嗎?我必須要讓人們對涅槃有興趣才行。總之,我是想說,證悟是超越時間和空間的概念。
我不希望你們心裡想:“哇,這超越我的能力所及,我怎麼可能達到那種境界呢?”你不應該如此氣餒,因為這是做得到的。這個道理真的可以追求,只要你每天禪坐幾分鐘,每天修心。我必須提一下,許多人喜歡說,“噢,我有一些特別的覺受!”“我的前額有點發麻,也許第三只眼要長出來了。”“我做了好夢。”拜托不要談這些!談這些很丟臉,很不好。修行的結果應當是,你開始有所轉變。舉例來說,假設你是這種人,當別人稱讚你,你就輕飄飄,或者有人對你稍作批評,你就非常沮喪,但經過幾年的禪修,你不再有這些焦慮煩惱了,這會讓人驚喜,這就等同於佛陀的頂髻。即使是一些小小的執著——像是每天晚上都要熨平內衣,如果你如此執著於乾淨整潔,但幾年禪修之後也許你無所謂了,說不定還會穿著兩年沒洗的衣服,我會說這是一種短暫的涅槃,這是我們大家應該要尋求的。
雖然可以辯論,不過我們還是可以說,四法印如果缺了一個或兩個,你就不是佛教徒。我們可以說四法印是佛法的四個特點,理想上我們所有的行為都應該以這四點為依據。
以出離心或出家為例。出家成為比丘是為了出離世俗生活,出離的行為應該根據這四點為動機。為什麼比丘要出離世間生活?第一,因為世間生活是和合的,是無常的,它徒然無益。第二,因為執著於世間生活會產生痛苦。第三,因為沒有所謂的世間生活可以出離。這點非常重要,如果你是佛教徒,千萬要記住這一點。佛教徒不應該是因為世間生活邪惡,所以離棄它;佛教徒出離世間生活,是因為它並非如其所顯現的那樣存在。佛教的出離,比如出家,不應該以目標為向導。如果你認為出家成為比丘,就會受人尊敬,或者就能夠獲得證悟,如果你抱著這樣的目標,你就有邊見;如果你有邊見,你就沒有第四個見地。
見地也可以應用在像是燃香供佛這樣一個小小的出離行為上。香是和合而成的事物,這是第一個見地。燃香和犧牲有一點點關係,它需要花一點錢,需要花點力氣去把香拿過來並把它點燃,這是第二個見地。我供養這炷香的行為是一個顯現,這只是個幻相,這就是第三個見地。而對於燃香供佛不因該以目標為導向,我們這些初學者該如何做呢?我們應該這麼想,如果供養這炷香有任何的福德,就讓所有眾生擁有這福德,這就是不以目標為導向的修持。
在結束以前,我想利用這個機會跟大家稍微介紹一下金剛乘。我們所談論的,基本上是大乘和金剛乘共同的基礎。順帶提一下,金剛乘是大乘。我必須說,沒有聲聞乘就沒有大乘,沒有聲聞乘和大乘,就沒有金剛乘。我知道在有些地方,金剛乘相當具有吸引力,很多人忘記這同時也存在著危險。
舉一個經典的例子,如果你有黃疸病,當你看著一個白海螺,你會覺得它是黃色的。我要解釋大乘和金剛乘是如何處理這個問題的。聲聞乘和大乘會說,你應該吃藥,因為你認為海螺是黃色的這種見解是錯誤的,你應該通過吃藥去除黃色海螺的顯現。很多人說金剛乘是一個迅速的道,為什麼?因為它讓你繞過黃色海螺是錯誤的這個想法。你不必強調,“我應該吃藥以去除黃海螺的顯現”,你可以直接想海螺是白色的,因為它確實是白的。你看著海螺,看到的是黃色,但是你可以一再想它是白色的。同樣的,金剛乘有很多儀式,所有的儀式都涉及本尊,而幾乎每一種本尊修行都和自我觀想有關,譬如去想“我有六只手臂”等。你不用去想我有一天會變成那個本尊,而是直接觀想我就是本尊。
可是這個方法常常被誤用,聲聞乘和大乘都不相信金剛乘是佛教,他們認為金剛乘是印度教。特別是藏傳金剛乘遭到許多學者的嚴格檢驗,我也認為應該如此。我忘了一位西藏大師的名字,他在前往印度的路上遇到一個要去西藏的印度大師。這位西藏大師問印度大師要去哪裡,印度大師回答:“噢,我要去西藏傳授佛法。”西藏大師問:“你不是印度教徒嗎?”“是啊,我是印度教徒,可是我懂佛教。現在西藏非常熱衷佛教,他們給我們很多金子。”我們有一些這樣的故事。
另外一個有趣的故事是,當阿底峽尊者聽到在馬諦巴在印度圓寂時,他哭了。弟子問他:“你聽過那麼多壞消息,為什麼還會為了這件事情而哭呢?”阿底峽尊者說:“在這世界上,只有兩個人能夠分辨佛教的密續和印度教的密續。我在西藏,而另一位在印度圓寂了,再沒有人能夠分辨這二者了。”這是發生在一千多年以前的事情,我說出來是希望各位能思考一下,然後跟人討論,譬如跟沙爾夫教授討論。
在此我作個結論。我來這裡的原因之一是想強調,大家不要混淆真理和了解真理的工具。了解真理的工具非常必要,但它會受到社會、文化、國家種種不同因素的影響,就像沙爾夫教授昨天所提到的,當佛教傳到美國,它就改變了。也許你會想,這有什麼關係,它可以改變,我還是照樣。是的,如果你是一個修行人,如果你有一位好老師,如果你真的只是單純地想要修行——我不知道那有沒有可能,如果你能這麼做,也是蠻好的。可是薩迦班智達曾說過,沒有聞思修的道,就如同沒有手去爬山一樣。所以,尤其對於在這裡從事學術研究的學生來說,應該去認真了解佛教史上發生過哪些事,以及它們如何影響了現金的佛教,此外還要了解所有的規定來自何處,這些事情都很重要。
問與答
問:我很希望追求這些真理,而實際上我們能做些什麼呢?該如何去做?
答:這是一個很大的問題,因為你想要我幫你安排生活。對你而言,最實際可行的是從批判心開始。總是從批判心出發去分析事情,不要輕信一面之詞,無論是出自哪一個法道。佛教當然鼓勵邏輯分析,理性分析在你們這個階段很重要,可是最終,你要有勇氣超越理性。所以我的建議是閱讀,研究,然後思維。試著不要成為佛教徒,你應該試著保持分析的態度。
問:我去年看了仁波切的書,非常欽佩仁波切,思索過您在書上提出的見解。您說任何事物都是幻相,我感到非常迷惑,那到底什麼事情是值得我們去追求的呢?人生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答:很抱歉我的書讓你感到迷惑,這絕不是我的意圖。你的目標應該就像我一開始所講的——追求樂趣。根據佛教的教導,如果我們相信並遵循它的答案,我們會了解到,生命只是個大幻相。但這不是件糟糕的事。是的,生命是一個幻相,你的目標應該是知道如何跟這個幻相玩兒。比方說,你夢見身邊躺了一只老虎,如果你不知道這是一場夢,你就會有麻煩;而一旦你了解這是夢,你就可以跟這只老虎玩兒。你可以騎在它上面,可以撫摸它,拔它的虎須,隨便你怎麼玩兒。這就是我們的目標。
問:我們在漢地的佛弟子們,該如何選擇、跟隨,以及如何觀察藏傳佛教的上師?過去的方式是否合適?
答:如同我們所談的佛教見地——一切和合事物都是無常。在拉薩,一切和合事物都是無常,在上海、北京、紐約也是一樣,這不會改變。你所要做的就是了解這一點。只要你了解了,你就不需要學習西藏人如何發現一切和合事物都是無常,也不需要遵循他們的方法。也許西藏人用一點酥油茶、幾個月不洗澡的方法來發現一切和合事物皆無常,但其他人不一定要這樣做。你可以喝可樂,也可以喝茶。
不過有件事也許你無法避免——不同的老師必須用他們自己所知道的方法來教授,他們別無選擇。他們成長的文化背景,他們所處的社會環境,永遠會對他們有影響。你們去過西藏的寺廟嗎?在那裡你會看到,佛像面前擺著許多供杯,其中第一個杯子和第二個杯子供養的是水。各位知道這第二杯水是做什麼用的嗎?那是洗腳水。但是西藏人不洗腳。也許偶爾洗一次,但不是他們的習慣。供養洗腳水的習慣是從印度來的,直到今天,印度人在進入神聖或重要的場合之前還是會先洗腳。我們永遠有文化上的包袱,這些包袱並不是那麼重要。作為一個漢人,如果你把烏龍茶放在供杯裡,我會閉上眼睛裝作不知道。可是不要告訴西藏人我跟你這麼說。
問:我知道仁波切是利美運動的發起者,請您講講利美運動發起的因緣、現在的狀況和未來的方向。
答:利美運動或者所謂“不分派運動”,事實上是佛陀教法的精髓。它並不是一個教派,而是一種態度。這個態度是,如果你頭痛,你就吃頭痛藥;如果別人牙痛,你不會堅持讓他吃你的頭痛藥,他應該有牙痛藥,而且你尊重牙痛藥真的對牙痛有幫助。這點非常重要,因為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想推銷我們自己的東西。
問:我在學習佛教理論的過程中產生很多困惑,其中一個重大的困惑就是,如果大家都出家修行了,那麼這個社會、國家由誰來建設?
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我想仔細地談一下。今天早上我們討論過,從究竟上來說追尋真理是最重要的事。那要怎麼做呢?這完全取決於什麼方法對你有效。如果剃光頭有用,或者留長頭發有用,那你就用這些方法。但其實用什麼方法也無所謂。
當我們談到效法的對象,我們永遠有個參考的典範。記得先前談到減肥之類的例子嗎?我們總得有個仰望的對象。我想,佛教徒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是可以理解的,就是我們的典範是釋迦牟尼佛。這很好,因為我們的典範儀態安詳,他赤足而行、托缽乞食,是個出離者,這是一個非常偉大的典範。另外在西藏,有密勒日巴這個典範,他穴居山洞,只喝荨麻草湯,等等,這是我們要學習的模范。我想說的是,我們的典範有點偏於一面,因為還有其他類型的典範。在印度有阿育王這種典範;還有幫助玄奘的戒日王,他是東印度的一個國王,對佛教徒而言非常重要。中國元代的帝王,在佛法的弘揚上也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我想說的是,並非每一個人都得成為出家人。如果你是律師,你應該繼續做律師;或是你應該繼續做生意人,以及任何其他的職業。
佛入滅後有過三次很重要的集會,但若不是因為一個妓女,第三次集會就不會發生,而如果沒有這第三次集會,一些像《楞嚴經》這樣重要的經典也許就不會存在了。另外還有一個比丘尼,一位偉大的比丘尼,她很想幫助佛法,但在印度這個男性主導的社會裡,她無法做太多事情。於是她決定跟一位王子發生關係,然後生下無著菩薩。好像她破戒還俗還不夠,她又拋棄了那個王子,跟了另外一個男人,生下世親菩薩。這位比丘尼從“出離”中出離,更令人欽佩。出離,放下一些財產並沒什麼了不起。
問:我是個電影導演,請問您在用電影的方式解釋、傳播您所說的真理的過程中,有過什麼有趣的個人體驗嗎?
答:首先跟大家說明一下,當我拍那兩部電影的時候,我從來沒想過要用電影來傳播佛法或幫助眾生。我很坦白說,我拍第一部電影是因為我深受一些電影的啟發,心裡有一股想拍電影的渴望。並且我很幸運地獲得了一些支持,所以就拍了。可是不曉得幸還是不幸,這部電影變得有點名氣。為什麼這麼說?因為這給我造成繼續拍電影的壓力——為了證明我可以拍第二部電影,於是我拍了第二部電影。所以,那些為眾生、為佛法拍電影的想法,根本不曾存在。不過我確定我們可以利用電影這個媒介來做些好事,希望在未來,我能嚴肅地以這樣的動機和發心來拍電影。
問:在家與出家都可以學佛,但是如果想在今生成就或者證悟,是不是一定要閉關或出家?
答:閉關有很多種定義,你要建立一個範圍,設定一個界限。有外在的界限,比方說不離開自己的房間、自己的洞穴或自己的寺廟,把自己鎖在裡面一星期、一年、一輩子,這就是所謂一般的閉關。而境界最高的閉關,其界限是在過去心與未來心之間,也就是住於當下,甚至刷牙時也如此。這種閉關是最好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做。
問:仁波切曾多次建議年輕人多讀《心經》和《道德經》,請問《道德經》裡的道和佛法是什麼關係?
答:你問錯人了,我只是讀過《道德經》,因為我對它很感興趣,我覺得這部經意義深遠。我也請這裡的教授幫我找過一些相關資料。我覺得道家思想是中國最好的產品之一。佛教是印度的產品,道家是你們的。
問:如何利用四聖諦來修心?
答:我經常頭痛,就以頭痛來作譬喻。我不是頭痛,我只是有頭痛。如果我就是頭痛,那我就沒指望了。我必須知道我有頭痛,這是第一個聖諦——苦。然後我要知道我頭痛的原因,像是常常半夜起來看足球比薩,這是第二個聖諦——集(苦的原因)。我使用藥品、針灸、按摩治療頭痛,這是苦的止息,也是第三個聖諦——滅。而最重要的是要了解,我不是頭痛,是我有頭痛。
問:無明的因是什麼?
答:無明的因就是無明本身,此刻的無明是下一刻無明的因,它一直在改變。此刻的無明是下一刻無明的因,上一刻的無明是這一刻無明的因,那麼第一個無明在哪兒?我想這是你要問的。沒有所謂無明的起點,沒有無明的曾祖父,可是如果你要堅持問到底,那麼無明的制造日期就是當下這一刻。
問:當我說“當下”,當下就已經過去了。那什麼是當下呢?
答:這個問題問得很好,當下並不存在,我們只能在智識上討論它。如果你真能體驗當下的消逝,你就開始在你的生命中鑿洞了。有些人會認為你開始變得比較有靈性,其他人可能以為你瘋了。
問:如果我們都可以有自己的修行方式,我們怎樣衡量我們是否進步了呢?如果是傳統的念佛、持咒,別人會告訴你,念到多少,出現什麼現象,你就是進步了。但是如果你學藝術,畫畫是你的一個修行方式,那怎樣才知道是否進步了呢?
答:無論你是用傳統方法還是用現代方法修行,要判斷或度量你是否進步,這都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我可以給你一些忠告,不論你做什麼——傳統的佛教修持也好,現代的方法也好,比如說通過繪畫或烹饪禪定——只要對你的自我是個壞消息,那就是好事,只要對你的自我是個好消息,那就不妙了。不過,即使這一點也很難判斷。
問:世界上有很多宗教,每個宗教都有其各自信仰的神。情況會不會是這樣:在上天有一個大神存在,在佛教裡面他是佛,在道教裡面他是天尊,在伊斯蘭教裡面他是真主,在基督教裡面他是上帝。人們通過不同的角度觀察上天,所以得出了不同的結論。
答:佛在《金剛經》裡說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佛還問須菩提:“如來有所說法不?”你認為怎麼樣,我有沒有說法呢?佛還說:任何人但凡覺得我說法了,他都錯了。
佛教徒,特別是大乘佛教徒,喜歡談內在佛勝於談外在於某處的佛。而且我認為,只有佛教——或許耆那教也是一樣——相信一個人一旦成佛,就不再是佛教徒了,因為根據佛所說,最終阻礙你證悟成佛的,就是佛教。
問:如果想修持密宗,我們如何去找上師並且知道這是我們的根本上師?
答:念《金剛經》,讓上師找到你,而不是你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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