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8

宗薩欽哲仁波切教授《佛法、道德與菩提心》

佛法、道德與菩提心
 
宗薩欽哲仁波切教授

2010年11月6日於英國布萊頓
英譯中:西遊譯文


所謂「客觀」的佛教學者們的信仰


賴瑞(Larrie)要我談談佛法與道德、佛法是否為一條說教之路,以及什麼是真正的菩提心?我剛從東方過來,有一點暈頭轉向。到達之後我馬上去了牛津,此刻我應該正在牛津做某件事。暈頭轉向的其中一個原因是,我和牛津的一些學者們談話。他們很棒,真的很棒。那裏有許多所謂的佛學教授或佛教專家,他們強烈否定轉世,他們不相信佛陀給過「不二」及諸如此類的教授。這教導了我許多。就在昨天,我提到卡爾‧波普爾(KarlPopper)。我只聽過他的名字,但從未真正瞭解他。在牛津有人告訴我,他們正在「客觀地」研究佛法;這很有意思。這些都讓我暈頭轉向,因為我必須切換到佛教徒的思維,以便討論今天這個主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主題。

理解「不二」並不容易

如果不談「不二」,我覺得我們不可能真正談論佛法,但「不二」不是那麼容易。最近我和一些印度知識分子們聊天。我甚至有點擔憂,我們西藏人實際上有多努力想要去徹底瞭解不二的概念,如同這些印度人所做的一樣。真正理解不二不是那麼容易,特別是如果你以卡爾‧波普爾的方式去思考。如果你真的認為某些事物是能夠被客觀地觀察與評估,那麼不二就很困難。大約一年前,我在美國柏克萊大學遇到一位教授,他告訴我一些有趣的事。他說,實際上,西藏喇嘛去瞭解佛教歷史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特別是佛教在西方的歷史,尤其是在美國的歷史。他說,佛教在西方的出現是以非常笛卡爾式(Descartes-like)的佛教開始的,那可說是非常二元分別的佛教。我能理解他,因為即便是經驗豐富的西方佛法修行者,有時我都懷疑他們到底理解多少。當然,我們現在談的不是對不二的體證。

我們談的僅僅是在理智上理解的「不二」。這很難,因為這個概念是不可證明的,因為每一種邏輯、語言與衡量方式都是二元的。顯然,二元的方式無法衡量、評估不二的事物。所有無法被證明或沒有生產日期的東西,在物質化的現代世界裏,基本上是一個傳說,沒有多少價值。

「不二」是菩提心最重要的部分

我之所以說這些,是因為「菩提心究竟是什麼」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當你聽到「菩提心」,肯定你們很多人把它想成一種非常博愛、仁慈、親切與寬容的心。通常我們說某人是菩薩,菩薩總是被假設成溫和、面帶微笑、從不發脾氣的人。而且我想,一般來說,當人們談論宗教和宗教修持時,我們往往談的是愛、仁慈與寬容。在西方,許多像基督教這類的西方宗教,似乎包含了所有這些元素。所以,一談到菩提心,人們傾向於立刻想到菩提心是與愛、仁慈和善良相關的事物。當然,我不是說那是錯的;但是,那不是完整的菩提心。


事實上,菩提心的絕大部分是「不二」。如果沒有菩提心的不二面向,我們就喪失了菩提心99.99%的部分。我們就已經失去了它。我們或許有一些那種面帶微笑、矯情地「做正確的事」的菩提心,但如果沒有不二,我們就喪失了菩提心的絕大部分。許多經論都支持這一點。我相信你們很多人讀過寂天菩薩的《入菩薩行論》,在第九章的一開頭,寂天菩薩說,菩薩的所有修持,諸如持戒、正念、禪定、精進、布施、專注,如果不是伴隨著般若或智慧,或以此為基礎的話,那麼它們什麼都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是。(譯註:《入菩薩行論》「智慧品」:「此等一切支,佛為般若說」或譯「此前諸要目,佛為智慧說」)理解不二很困難,因它不能被表述

如我先前所說的,這很困難。特別是,像我一再重申的,不二不是我們能夠討論、言說或展示的,充其量我們只能稍稍描述一下。儘管它是菩提心最重要的部分,卻極難表述。因此就情緒而言,每當我們試圖修持菩提心時,我們最終總是緊抓著菩提心的相對面向,通常就是慈心、悲心等諸如此類的事。


如果我們很仔細地讀一部經,事實上,佛陀一遍遍地展示這些事,甚至經書的結構都能告訴我們這些。那部廣為流傳的佛經《金剛經》,如果你從頭開始讀,它詳細地描述了佛陀於午飯後,洗缽,疊袍,敷設禪墊,把它妥適地放在地上,筆直地坐在墊上,然後禪修。之後,他與一位親近弟子須菩提開始了一場討論。他們持續討論著,這是佛陀與他的親近弟子須菩提之間很長的一段對話,約有四十頁。快結束時,佛陀開始問他的弟子:「我給了教授嗎?」這類問題,須菩提回答:「沒有,您沒給教授。」佛陀說:「好極了!我從來沒給過教授。」「佛有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好、金色身及種種所謂的身功德嗎?」須菩提給了同樣的答覆:「沒有。」所以,再一次,由於缺乏工具與方法來展示究竟真理,這可以說是佛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

當釋迦牟尼佛成佛之後,他首先說的是,他發現了一種無以表達、無法為心所想像的真理,那個真理不是主觀的;因此,他決定留在森林之中。但據信,希望成為佛陀弟子的帝釋天(Indra)與大梵天(Brahma)前來請求他的教導;他同意了,於是在鹿野苑開始傳法。因此,理解究竟菩提心是非常困難的。但假若沒有它,菩提心就不完整;事實上,菩提心就欠缺了一大部分。

佛法的道德與不二

同樣的,菩提心也是道德的核心。有個關於道德的問題。在佛教中,戒律有許多不同的方式,事實上有許多方式。某個特定教法中述及的道德或戒律,幾乎與另一個佛陀教法中的道德或戒律互相矛盾。由於不瞭解究竟的面向──即不二的面向,因此一般人對道德產生了諸多誤解。例如,如果你去泰國、斯里蘭卡這些傳統佛教社會或國家,那裏的出家人吃肉。這不是因為他們被准許吃肉,而是因為他們應該吃掉當日收到的任何供養。但如果你去日本或中國,大乘修行者的戒律是完全不可食肉。因此,在佛教戒律之間已經產生了某種矛盾。有太多這樣的例子。對某個人允許的,對其他人就不允許。關於密續修行者,許多人似乎有這樣的觀念:密乘行者被允許做許多其他人不被允許做的事。這不是事實,從未有這種允許。

比方說佛教中剃髮的戒律,對僧人而言,這純粹是一種善巧方便。換言之,我的意思是,不二必須是首要的,不二比剃不剃髮更為重要。正是為了理解與體證不二,才會運用比丘戒或比丘尼戒這樣的戒律;純粹是為了理解不二。如果我們失去不二,如果佛教真的是重視道德,那麼它會變得很危險,因為修行者的價值將會由道德高尚與正確的人來評判,而那是非常危險的。當然,我們使用的是一個很大的詞──道德。很多時候我們知道,某人可能道德很高尚,但卻可能沒有慈悲心,他們對真理可能一無所知。而如果不瞭解真理,就不會有悲心,因此道德淪為我們傲慢與自大的支柱,道德的整個目的都將喪失。

所有佛法修持必須伴隨不二

所以,這是我對「菩提心究竟是什麼」的答覆。如果你問「什麼是菩提心」,通常的回答是:「幫助一切眾生成佛的願望與修持」。但「成佛」這個詞具有「不二」的內涵。因為當我們談到成佛,它意味著從某種狀態中醒來。從什麼醒來?從沉睡中醒來。什麼是沉睡、無明又是什麼?不是別的,正是二元分別。因此所有的佛法修持,比如布施、道德,包括金剛乘或者密乘中諸如觀想這種奇異的方法,所有這些都必須伴隨著不二的智慧。

佛法修持是矛盾的,因此只能以盲信來接受

偉大的西藏學者更敦群培(Gendün Chöpel)說過一段很妙的話:「若不是因為不二,密乘的觀想修持就完全是個笑話。」你們當中有些人可能相當熟悉密乘的修持,比如生起次第和觀想。我們做什麼?我們觀想在烈火中有一朵蓮花,蓮花中央有一輪清涼的月輪,然後出現了種子字,然後出現本尊。多數時候,本尊顯得很忿怒,同時,本尊又擁抱著一位充滿激情的明妃。所有這些都是矛盾的。蓮花怎能在大火中留存?清涼的月輪又怎能在火中保持清涼?所有這些都是矛盾的。以人類的邏輯來看,這些是不可能的。

因此更敦群培繼續說:「若要真正理解佛法,一個人必須學會相信那些難以置信的事。」這是很大的挑戰,因為我們落入某種陷阱──我們只相信那些可信的事。現在你們當中有些人或許會想:「我們是在談論盲信嗎?」是的,我們確實在談論盲信,而我認為盲信是非常必要的。這麼說是因為你別無選擇。作為人類,除了盲信,你一無所有。無論你相信什麼,都是基於盲信。你相信你是人嗎?這完全是盲信!也許你有某些理由不相信某些事。你可能因為自己的聰明才智、批判性思考、分析性思維等等而引以為傲,特別是如果你來到我現在所在的地方。你可以不斷地這樣矇騙自己,〔例如〕你有這種批判的心:「我不相信這個,而且我有很好的理由不相信它。」但是,我們盲目地相信那個讓我們不相信的理由,我們別無選擇。

事實上,這不僅出現在密乘當中。作為一個靈性修持者,我現在不談密乘,甚至也不談大乘,而只是廣泛地說,如果想成為靈性修持者,你有兩種選擇:成為百分之百博學並且有智慧的人,或成為百分之百的白癡。兩者我們都無法選擇。很不幸的,我們並非百分百的白癡。我說「不幸」,是因為我們確實知道一些事,而我們頭腦中這些不完整的知識,事實上會在一路上拖累我們、障礙我們。但既然我們已經處於這種情況,就別無選擇。現在你不得不學習一些最終必須捨棄的事物,你不得不學習一些事物來清除掉其他事物。在此過程中,你必須學習並珍惜學習的方法,最終還必須學習對你被訓練去喜愛的事物真正發展出厭離心。別擔心,我之前沒喝酒!也許我這裏所講的說不通,但我想我的頭腦現在並沒有壞掉。等一下你們可以問我這些是什麼意思。

不二對靈性之道與學習無用至關重要

這兩個問題非常重要:什麼是菩提心?佛教是一條說教之路嗎?是的,它是一條說教之路,但佛教的道德必須伴隨著不二。若喪失不二,它就會變成清教徒式的道。我們已經有太多清教徒式的道了,為什麼還要佛教呢?它只會成為額外的負擔。不要忘記菩提心、慈心、悲心以及忍辱的不二面向也很重要。事實上,做任何事都不應忘記不二。你需要不二才能開展或真正擁有一條所謂的靈性之道。因為如果你遵循一條靈性之道卻沒有不二,這意味著你依然執迷於「目的」與「有用」這樣的概念,而這不好。根本而言,如果你想變得有用,這不太好。你真的得學習變得全然無用,這非常重要!想成功地治理整個國家,必須要做得到這點。成為無用不是變成廢物,因為廢物非常有用,特別是在像英國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人們會照顧你,政府會幫你付帳單等等諸如此類的事。你可以不時地做些無厘頭式的自由評論,並以此為榮。它非常有用。

回到菩提心,為了修持菩提心,你得要有一定的膽量。這就是「究竟什麼是菩提心」的答案。但你若不想聽這些,我的答案就會是:「哦,菩提心就是非常博愛,面帶微笑,善待每一個人,幫助每一個人,祈禱,別人冒犯你時不發怒。」所有這些都很好,沒問題,暫時而言這些都是可以的。但若你遵循這條道,並且夠聰明,一段時間後,你會發現自己成了菩提心的受害者。那時你會需要一個非常特別的心理治療師或心理醫生。那時你要去哪兒呢?「我因為修持菩提心而變得沮喪,我因為修持自他相換而失去了所有的自信與自尊,現在我變成了一個悲慘的人。」

不二作為牙痛的療法  

這是不二的禮物。這也許有點太理論性了,但更敦群培說:「否定存在不是那麼困難。」我的意思是,這當然已經夠難了。「但更困難的是,否定不存在。」那太難了。因此,「不二」這份禮物,釋迦牟尼佛贈予這個世界的禮物,如果你只能想到它,哇,那是最珍貴的禮物了!它不是某種你可以閱讀並獲得知識上滿足的、令人興奮的哲學概念,不,它非常的實際。這就是為何釋迦牟尼佛在《心經》中說:「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然後他說:這個咒對這個有利,對那個有利,乃至頭痛、牙痛,所有一切。《心經》中說:你應該念誦此咒,它對這個好,對那個好。記得嗎?當然,人們會照字面理解:「哦,我牙痛,讓我來念咒吧,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當然,這很好,沒問題。但如果你真正去思惟「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至少在最初,由於你現在開始對不二有了一些初步的認識,你將學會不對自己的牙痛大驚小怪,這就已經從牙痛中解脫出來了。真正的牙痛其實也就這麼大〔仁波切指著某個小東西〕,全都只是和牙痛有關而已。

理解月稱如何給畫中的牛擠奶

但是超過這些,我們就很難理解了。我告訴你們為什麼。像月稱如此偉大的不二哲學家們,他們可不是像大學教授們那樣,研讀不二、思考不二、令人印象深刻地談論不二。事實上,他是那種一旦有必要時,能夠為畫中的牛擠奶,並以畫中擠出的牛奶養活別人的人。這裏我們談到對不二的理解,因為在我們的腦裡,怎麼可能給畫中的牛擠奶?瞧,你被這困住了。記得嗎,〔我們〕受了不完整的教育,〔讓我們認為〕給畫中的牛擠奶是不可能的。對月稱而言,如果為真的牛擠奶的想法是可能的話,那麼為畫中的牛擠奶也非常可能。想一想,甚至給一頭「真正」的牛擠奶的想法,是如何出現在我們的腦裏?它是「真的」,只是因為我不得不跟你們說它是「真的」。這對月稱菩薩毫無區別,但對像你我這樣的人,這非常難以理解。

為什麼非常困難呢?偉大的龍欽巴尊者說,對從未嘗過鹽的人,該如何描述鹽的味道呢?我們只能給他們一點糖,說「這不是鹽」;給他一點辣椒,然後說「這不是鹽」。這就是我們所能做的,這也正是我們現在正在做的。這就是當我們讀《心經》這樣的經典時所讀到的──無眼耳鼻舌身意──這是我們能做的最好的了。佛陀如此做了很多次。記得我剛剛提到《金剛經》?他疊好袍子,洗缽,坐直,然後持續不斷地說法。快結束時,他說:「我從未說法。」這令人困惑。你講了四十頁,而現在卻告訴我們你從未說法?這是什麼意思?並且他還說:「那些認為可以以形象見到佛陀,以音聲聽聞到佛陀的人,他們全都持有錯誤的見地。」(譯註:《金剛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佛」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實際上,「佛」這個梵文字是如此優美。如果我們試著從字面上去理解,佛會是什麼?像我們這樣自認為是佛教徒的人,我們想要做什麼?我們的目標是什麼?佛教徒的目標是什麼?事實上只有兩件事,只有兩種功德,那是我們所尋求的一切:(一)覺醒,這是一種功德,然後因此(二)獲得圓滿德相。這是我們在尋找的兩種功德:覺醒與圓滿德相或圓滿自性或圓滿成就。這就是我們唯一追求的兩件事。我們追求的不是某種遷徙,或某種性別轉換,或某種特別曬出的膚色,比如金色的膚色,或諸如此類的事情,不是那樣的。我們必須說這些,是因為太多人無法理解不二。甚至佛的身功德,你們聽說過嗎?佛陀被讚歎有三十二相,相好莊嚴。據信,佛陀的寬度與身高完全相等。但如果你深入思惟,在我們的心中,這並不莊嚴,聽上去佛陀似乎像是一個盒子,一個方形的盒子;但這就好像國王的新衣。三十二相,八十種隨形好,所有這些功德就像是那樣;它們是必要的,非常有必要。有件事很奇妙。我剛從菩提迦耶來,你們有些人一定去過菩提迦耶。如果你去主殿繞行,當你繞完一周,在盡頭有一尊非常著名的石像,很多人會說:「哦,這是度母像,就是與阿底峽尊者交談,並且認為阿底峽尊者應該去西藏的那位度母。」每個人都向這尊像敬獻鮮花或諸如此類的物品。這相當奇妙。這是我第一次說這件事,它其實是個秘密,真的是一個秘密。自始至終,這都不是度母像,它甚至沒有乳房,它明顯是觀世音菩薩像。但誰在乎呢?有人問我,為什麼會有如此的誤會?每一個人都覺得這是度母像,但它不是;這是觀世音菩薩,顯而易見!但成千上萬的人都相信這是度母。我對此的回答是:單單這件事就證明了佛陀無礙的示現,在此指的是度母。她的顯現是如此強而有力,一尊沒有乳房的石像,卻成功地讓每一個人都相信那就是度母。力量何其大!這是佛陀的示現。我確信那些把這尊像當作度母而向她祈禱的人,會得到度母的加持。我不該說這些,但既然我們在探討不二,這是個好例子。

不二是如此珍貴。沒有不二就沒有溝通,我談的不是靈性層面的溝通。即使在這裏,如果我說「你想要杯水嗎?」〔若無不二〕你甚至無法聽到這句話。你將不知如何詮釋,如何理解,或如何誤解。所有這些〔情況〕都存在,所有這些豐富的詮釋都存在,這要歸功於不二。順便一提,不要把不二理解為某種能量或類似的東西,別陷到那裏去。它純粹就是……最好的詞就是「不二」。

佛教中的「魔」是什麼意思?

賴瑞,還有什麼問題?如何認出自身之內的魔?哦,是的,魔。我想這個詞一定譯自「mara(摩羅)」,意思是魔鬼或諸如此類的東西。實際上我這裏有魔的名單。好極了,時機恰到好處。〔仁波切讀某本書〕

問題:問題是:「如何對待自己和他人之中的魔?」

仁波切:如果你讀佛陀的本生傳、佛陀的十二行誼,在六年苦行之後,佛陀來到今天的菩提迦耶,坐在菩提樹下。之後發生什麼事?就在他即將成佛之際,就在他即將摧毀最後殘餘的無明之時,慣犯出場了──魔羅之王,眾魔之首。這是極具象徵意義的教授。如果這裏有修行的人,你們應該聽聽這個。當我們修持佛法,很多時候我們會遇到種種障礙,比如不再鼓舞、失去虔誠、失去慈悲、甚至失去坐下來的意願等等。事實上,這意味你即將成功,如同佛陀一樣。就在他即將成佛之際,慣犯出現了。這是他們的工作,他們被雇來做這些事。

這是你必須卑鄙的時刻了,那種成佛式的卑鄙。你必須學會這麼做。這在哪裏?[仁波切看書]無論如何,誰來了?魔。眾魔之王魔羅來了,他用盡各種手段。他派自己的女兒去誘惑佛陀,你們知道那個故事嗎?但那還不是最後一役,最後一役是魔王帶著五支不同的箭前來。這五支不同的箭是……這就是我在書裏要找的,但沒找到——總之,它們是懷疑、散亂、渲染世間八法以及欲望之類。欲望是很重大的一項。這其實有個順序。我覺得馬鳴菩薩描述這一段的方式極其優美。魔王瞄準佛陀的第一支箭是瞋恨,這是最容易的一支;隨後是欲望,諸如此類。我想最後一支箭是懷疑或散亂,我不記得了。持續的散亂,我們就是持續地散亂著。比如,現在你正坐在椅子上,但你感覺不到自己內衣的感覺、椅子和地板的堅硬。你覺知不到。你戴著項鏈,但覺知不到它的重量。我們全然地散亂,基本上如同僵屍,覺知不到任何事物。覺知不到感覺、聲音,覺知不到在想什麼。當敵人和你作戰,他們總是最後才使出殺手鐧。他們當然得留著,那是最後一顆子彈——持續地散亂。我想在這之前是懷疑。你們知道為何會出現懷疑嗎?因為你已經成為邏輯的受害者,這就是為何會產生懷疑。你已經變為一個邏輯學家,邏輯是讓你落入陷阱最有力的方式。因此,在佛法中,這些其實才是魔。

我們如何防禦魔?

你的問題是什麼?如何保護我們自己?如何應付魔?這是個大問題。請從頭閱讀《入菩薩行論》,所有的答案都在那兒了。甚至很小的細節,像是如何給要去牛津的人指出正確的方向,你不應該用手指等等──所有細節,所有方法,所有一切。你們或許會覺得它的某些部分有點過時,但大部分卻相當重要。總之寂天菩薩說,「除了調伏心,還有什麼呢?調伏心的苦行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其他需要的呢?」我覺得這基本上已經總結了一切。他舉了許多很好的例子,例如,為了走路,你需要皮革將整個大地整平,而要得到那麼多皮革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你穿上鞋,那就像走在平坦的大地上。同樣的,制伏所有外在的敵軍是沒有意義的,最好是調伏你的心……等等。不僅寂天菩薩的《入菩薩行論》,佛陀的所有教授都是如此。

但既然提到這個問題,我要說,對初學者而言,止或觀是很好的。是的,止和觀,尤其是觀。我必須提這件事。幸好我記得,但這些都是我的偏執。你們沒必要太當真,但我注意到這件事。我感覺英國與上座部傳承有種奇妙的聯繫。這非常好,太棒了,真的。這不是外交辭令。這非常好。但我覺得這裏我們應當謹慎,因為現在人們某種程度上迷戀所謂的「專注」,這種「專注」不應挾持「觀」。因為「觀」把我們帶回到不二。沒有不二,就沒有觀。事實上,觀是如此重要。觀的訓練——什麼都不做——真的能帶你趨近不二。只是看著,這是目前你唯一能做的。一段時間後,當你的觀有所進展並且純熟,你甚至應當超越「只是看」的修持。但目前而言,我們多數人還無法理解其中的意義。

我想就是這些了,不行嗎?如果你們還有問題〔可以提出〕,我沒作任何準備。真正想到是在三天之前,我突然想起布萊頓,所以我沒準備。沒有什麼特別要說的,但賴瑞有兩個問題。

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做到無用?

問題:關於在日常生活中如何做到無用,您能否給我們一些小建議?

仁波切:這其實是個好問題。我們可以如秋陽創巴仁波切(ChögyamTrungpaRinpoche)所說的,從「發展出真正的悲傷」開始。我覺得那很好。真正的悲傷,就像我們做了所有這些事情,但真實地了知這不過是一場遊戲。這是一場不得不玩的遊戲,因為我受因緣的控制非得去玩。這會讓你非常接近。這個「真正的悲傷」很好。因為真正的悲傷,和覺知到我們認為極為有用的事物其實毫無用處,此二者有著密切的關係。我們對此瞭解得不夠。我們可能在理智上理解,但還不夠。說真的,當你在印度坐上火車的三等車廂時,就會體驗到這點,尤其當消毒紙巾用完的時候。所有那裏的人都是這兒摸一下、那兒碰一下。但如果你生活在那裏,一段時間後,你就不得不放棄使用這些東西,你無能為力。突然之間,你不得不放棄目標、目的、計畫、行程表、朋友……但不幸的是,我們還有很多挑戰:電話帳單、購物帳單、員警、國稅局等等的事情。但你會到達那些都不再困擾你的程度,然後大家開始認為你對什麼都不感興趣了。但如果你看到無用的價值,就不會為此煩惱。「他們認為我對什麼都不感興趣,那又怎樣?」你將獲得全然的自由。那必定就是薩杜(譯註:印度苦行僧)在做的事。我真的很欽佩那些印度薩杜,他們在火車站,無所事事,完全沒有計畫。你問他們:「明天要去哪裏?」「我要去瓦拉納西。」「那麼後天呢?」他們看著你(似乎在問):「什麼意思?你為什麼要問後天的事?」那很棒,但問題是,在某種程度上,現代社會不允許我們那麼做;不過另一方面,我想我們可以做。這就是靈性之道的美妙。隨著挑戰的增長,戰勝它的方法也會隨之增長。就你的情況,我會說,你應該成為下一任澳洲國會的反對黨領袖,那真的是無用,你還應該發願成為一個無用的人。無用必須以這樣的方式詮釋,真的。

問題:佛性是證得無二嗎?
仁波切:是的,它們是同一回事,完全是同一回事。非常好的問題。

上座部對大乘佛教的批判

問題:我在牛津見到一些您提到的人。我出席一場科學與佛教的會議,見到了丹尼斯‧諾布(Dennis Noble)與其他一些教授。我感到很震驚,因為目前在英國似乎有種運動想要淨化佛教或者將佛教去佛教化(de-buddhify Buddhism)。我想您可能知道史蒂芬,巴喬樂(Stephen Batchelor),他目前正在開課。他說整個大乘傳統對佛陀的真正所言一無所知。

仁波切:就在昨天我聽到這件事,精確地說是在四點到五點半之間。我與牛津大學佛教圈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貢布里希教授(Professor Gombrich)進行了一場大討論。他說大乘佛教與佛陀毫無關係,不二也不是佛陀的教授。

問題:您說不可能證明不二,但是我花了十年時間寫了本關於量子理論與佛教哲學的書。事實上,量子理論顯示這兩種真理是絕對正確的,因為在物質世界的後面有個不二的世界,叫做量子波函數。目前這是已知的。亨利‧斯戴普教授(Professor Henry Stapp)說物質不存在,現在我們知道它如同心識。

仁波切:我不知道該如何正確地闡述這個問題,因為我還在學習。他們是怎麼說的?為了構建一個合理的科學理論,這個理論必須經得起檢驗。是這樣吧?這似乎就是他們說這些(譯註:指不二之類)只是虛構故事的論據。

問題:他們試圖推翻量子理論至少已經有八十年了,但量子理論告訴我們,正如斯戴普教授(Professor Stapp)及其他許多人所言,物質並不存在,而究竟本性如同心識。如今科學已經證明這一點。但在西方,大多數科學家不願意相信這點,因此許多人甚至否定現代科學。例如,史蒂芬‧巴喬樂(Stephen Batchelor)甚至不知道科學實際上在說什麼。

仁波切:原來如此,我不知道這種情形,有意思。

問題:我們應該起來反對這些嗎?

仁波切:雖然這只是我的第三天,但實際上我在佛教研究領域學到很多。因為有些東西我們西藏人是落後的,事實上有很多是落後的。我舉個例子,像唐卡、繪畫與雕像這些古老的手工藝品,現在有保存、維護這些藝品的技術和研究,但試圖向西藏喇嘛們說明這些是行不通的。對他們而言,「維護」意味著放在佛龕上,用絲巾包裹起來。事實上,這是有根源的,我是這麼認為。諸法無常,你無法維護任何東西,這種哲學存在他們的基因當中,所以他們〔對於維護〕根本就不感興趣。這只是一個例子。同樣的,我覺得在西方,日期、生產日期〔很重要〕。我可以理解為什麼像史蒂芬‧巴喬樂(Stephen Batchelor)那樣的人會那麼說大乘佛教。事實上,很多人說龍樹不是佛教徒。我可以理解,因為他們說大乘佛教,尤其是金剛乘佛教〔不是佛教〕。當然,他們說金剛乘是印度教,這是基於日期和證據。但我並不為此擔憂,因為這種爭論已經持續了兩千多年。我很清楚,作為大乘修行人,我有責任或負擔要向上座部行者證明我的法教也源自於佛陀,然而上座部行者沒有證明上座部是佛陀教法的負擔。我必須接受這種情況。事實上我很享受有這樣的負擔,因為你必須因此而謹慎。作為某個二千五百年前人物的追隨者,基本上在我的心裏,這並不能滿足我。對我而言,那就像你是某個二千五百年前的人的追隨者。我寧願作為「內在佛」的追隨者,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那對我而言更加重要。當然,任何學者都可以辯稱「我在創造自己的佛教」。但我仍然認為有辦法可以保護我們自己,例如四法印與四聖諦。

以邏輯和膽量戰勝懷疑

問題:之前您提到懷疑,您說心中生起懷疑是因為我們是邏輯的受害者。您能否詳細說明,並就如何在生活中對抗懷疑給一些建議?

仁波切:你們知道,邏輯是非常有限的。甚至在佛法研究當中,邏輯也是很好的工具。事實上,我們花了大量的時間去研究佛教邏輯,也就是「因明」。標準的佛教哲學學生要花六年的時間研究佛教邏輯,這非常重要。但我們總是被告知,研究邏輯是為了評估與證實見地,就是這個目的。你們一定聽說過佛教中聞、思、修的觀念,這是很重要的觀念。或許我完全錯了,但這可能是西方沒有的觀念。也許西方有聞、思,我不知道修的情況,或許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但特別是在靈修道上,禪修非常重要,因為只有邏輯不能讓你完全證得。邏輯只能把你從A帶到D,就只有這樣,然後邏輯將會崩塌。但邏輯把它自己的工作做得很好,因為當你在C附近時,大量的夢境和身體的感受會出現,像是從鼻孔發出的光、佛陀的幻相、薩滿巫師來到你體內以及諸如此類的情況,這些都非常危險。因此,你需要邏輯。

而一旦和它們(註:指「懷疑」)戰鬥,你需要什麼?需要膽量。我所說的膽量是什麼意思?像我先前說的,你要敢於變得無用。真的。為何我們沒有膽量?因為我們覺得會失去什麼東西。你必須準備失去一切。如果你還有些微的執著,像對手帕的執著,那真是可惜,若非那手帕,你幾乎就要成佛了;那會是多麼荒謬的事。所以,你一定要能夠擺脫所有這類的想法──「哦,這個有用,帶著它。」你踏上靈修之旅,不打包任何一物。沒有三明治,沒有乾淨的內衣,沒有梳子,什麼都沒有。你赤裸前行。這多少有其必要,卻很難做到,非常困難。因為你總是想:「哦,不行,我需要這個。」就像我們需要牙籤。「我經常需要牙籤,最好隨身帶著它,不然我牙癢或發生其它和牙齒有關的事該如何是好?」就像這樣。總都是一個荒謬的問題,一個微小、荒謬、愚蠢的問題,妨礙了你成佛。從來都不是有著毒牙和尾巴、看起來很威嚴、非常複雜的障礙,阻礙你成佛。總是一些很荒謬的東西,比如破鞋之類的,或者是一張足球門票──我感覺這會是我的障礙。

禪修和思惟有何區別?

問題:您能解釋一下思惟與禪修的區別嗎?

仁波切:思惟有很多分析。「是這個嗎?不是這個嗎?我做得對嗎?龍樹菩薩說了這個,不是那個。」它不那麼像閱讀或聽聞,比較像是在自己腦中製造很多故事、與自己辯論。聞思之後,你會得出某種結論,你必須有個結論。一旦有了結論,你就不再分析,然後就是禪修,基本上你只是試著去習慣於那個結論。「禪修」在藏文裏叫「貢(gom)」,它有「逐漸習慣於」見地的涵義。再問兩個問題我們就結束。

培養對自己的愛與慈悲

問題:我從1996年開始接觸佛法,但我現在遇到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對自己缺乏慈悲。因為我一直不斷地想:「我應成為這個,應該成為那個。」我讀了無數的書。我想知道,以您自身的觀點與經歷來說,當你坐下來禪修,看到自己是多麼糟糕、多麼缺乏慈悲,你如何能找到對自己的那份愛,那種對自己的慈悲,然後有一時刻你能愛自己,並進而愛無分別的自我,也就是這個世間與這個屋子內的一切萬物與有情。

仁波切:對於初學者,我想到的是,如果你是真正的初學者,我會建議兩件事。一是發願,這很重要。一次又一次地發願,祈願獲得那種愛與慈悲。另一件事是去閱讀月稱菩薩《入中論》第六章的後半部,他在那裏有系統地解構了「我」的概念。一旦你這樣做了,就不會有甚至要考慮對自己或對別人生起愛與慈悲的負擔,這其實才是最偉大的愛與慈悲,因為它無分別。

問題:當您談到佛陀,您談到了他的證悟功德。他的功德有哪些?

仁波切:功德,這個詞實際上表述得相當好。記得我告訴你們的度母像嗎,那就是功德,相當棒。能夠年復一年地令成百上千的人相信,就具有令人們相信「他」是「她」的功德。我覺得那是多麼令人驚歎的功德啊!

總之,這是非常即興的講演,但神奇的是,這裡突然出現了這麼多人。單單這個必定就顯示出,釋迦牟尼佛的願力、悲心和加持強而有力地注入甚至像布萊頓這樣地方的人的心裡。這是侮辱嗎?其實我不應該說「甚至」,因為這裏是眾多嬉皮曾經待過的地方,而嬉皮曾試圖體驗無用,那是非常值得欽佩的。願他們長壽。我想,就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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