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9

朝聖:到印度佛教聖地該做的事(一、旅程)宗薩蔣揚欽哲

朝聖:到印度佛教聖地該做的事
What to Do at India's Buddhist Holy Sites

宗薩蔣揚欽哲諾布
姚仁喜譯


這本書,不是一般觀光客的旅遊指南,而是提供給希望用朝聖的方式淨化染汙和累積福德的朋友們,極為實用的心靈守則。

1部旅程

佛教聖地

前往聖地朝聖,是數千年來所有偉大的宗教都鼓勵信徒們從事的修行。近年來,朝聖愈來愈受歡迎,部分的原因是它讓靈性追求者有個機會,享有兼具遊樂與善行的假期。對我們大部分人而言,到具有異國風情的地方去旅行,比起我們傳統所鼓吹的嚴峻修行,來得有意思多了。雖然追求玩樂不應該是前往朝聖的唯一理由,但它畢竟是個很有效的胡蘿蔔,可以誘使像我這種物質主義的佛教徒,至少做了某種形式的修行。而且朝聖也是相對容易達成的事,這就更吸引我們了。
一般而言,心靈朝聖之旅的目的,是要造訪某個「神聖」之地。然而,「神聖」是什麼?它在何處?這會隨著不同的靈性傳統和修行方式而有所改變。對有些宗教而言,由於曾經有先知出生或被謀殺在某個地點,該地就被認為是神聖之地;或者,因為有聖人加持過某根釘子或某塊木頭,它們因此成為「神聖」之物。從佛教的觀點,一個人、一件東西、甚或一個時刻被描述為「神聖」,是指它不為人類的貪婪與嗔恨,或者更重要的,不為二元與分別的心所染汙。因此,嚴格地說,我們並不需要尋求外在的聖地或聖人;如同佛陀親自所應允的:「任何人憶念我,我就在他面前」。當我們對佛陀與他的教法生起憶念心或虔敬心的那一刹那,他就會與我們同在一處,而該處也就會成為「神聖」之地。
然而,我們多數人的問題是,不論聽過多少遍這種說法,我們「聰明」、悲觀而且多疑的心根本就不相信,以致於我們一點都不像來自貢布的阿班( Ben of Kongpo)。阿班是屬於那種稀有的人——一個具足豐裕福德以及絕對信心的聖者,他的純真與清淨的虔敬心,使他能毫不費力地消除了制約感知的局限。他從小就心儀在拉薩聞名的覺沃仁波切,一直聽說他的各種故事;經過多年的渴望,阿班終於得以成行,從藏東康地遠行到拉薩,前來親見覺沃仁波切。
  覺沃仁波切 Jowo Rinpoche是一尊釋迦牟尼佛像,至今都被認為是西藏最神聖的佛像之一。
阿班抵達供奉這尊佛像的寺廟那一天,正好四下無人,因此他得以直接走到覺沃仁波切的正前方;他凝視著佛像金色微笑的臉龐,心中即刻生起極大的好感。然後阿班注意到,這位好喇嘛四周有許多供品和酥油燈,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他思忖,也許這些食子和燈上熔化的酥油是喇嘛的食物,而且,禮貌上他應該跟喇嘛一起分享才對。於是,阿班就拿了一大塊食子,沾了燈上的酥油,很高興地吃下去。
接著,阿班想,他應該去繞佛。可是問題來了,他必須把鞋子脫掉,卻不知道要放在哪裡才安全。他心想:「這位好喇嘛應該可以幫我看著鞋子吧!」於是他脫下鞋子,放在覺沃仁波切的腳下,就前去繞佛了。一會兒工夫,看管寺廟的人回來了,他看到這雙最舊、最髒、最不成體統的鞋子,竟然放在覺沃仁波切面前,驚嚇不已。他二話不說,立刻上前想要把這雙鞋子拿開,然而,出乎意料地,當他彎下腰拿起鞋子時,覺沃仁波切開口了,他說:「不要丟掉這雙鞋子!這是貢布阿班要我幫他看著的!」
最後,阿班要離開時,回到這位好喇嘛面前,謝謝他幫忙看著鞋子,而且還邀請覺沃仁波切到他貢布的家鄉造訪。這尊佛像毫不猶豫地回應道:「我會去。」根據巴楚仁波切所說,覺沃仁波切翌年造訪了阿班與他太太,而後消融至附近的一塊巨石中。從此之後,這塊石頭一直被人們認定與拉薩的覺沃仁波切一樣神聖。
像阿班這樣心地單純的故事很多,這些故事告訴我們,由於這些人有著如此專一渴望的虔敬心,因而創造了聖地,甚至迎請了聖者親身示現在他們自己的感知之中。
就像另外一個例子:有個人名叫洛卓,他對文殊師利菩薩有極大的虔敬心。有一天夜晚,他在書上望到一段令他驚喜的文字,文中提到文殊師利菩薩曾經三度誓願,對於任何造訪五臺山的人,他都會親現其身。對洛卓而言,這是最美妙、最動人的發現了。他興奮異常,好不容易熬過了無法合眼的一夜,連早飯都沒吃,就跑去上師家裡,請求上師的允許與加持,讓他前往五臺山。起初洛卓的上師極力勸說他,這樣一趟充滿了危險及困難的旅途,完全沒有必要;但洛卓堅持要去。他一再地懇請上師讓他成行,上師終於放棄努力,同意了他。
  Mount panchashisha,五臺山。相傳為文殊師利菩薩的道場。
在那個年代,旅行是相當艱難的。但是洛卓不畏懼任何可能遭遇的危險,打包了幾個月份量的食物和藥品,放到驢子背上,跟上師、家人與朋友道別後,便踏上了橫越西藏高原的旅途。
一路上崎嶇難行。洛卓渡過了好幾條湍急險峻的河流,走過了好幾個炙熱乾燥、只有毒蛇和野獸相伴的荒漠。經過幾個月的旅程,洛卓終於安全抵達了五臺山。他隨即開始尋找文殊師利。他一再地到處尋覓,但是卻連一個稍微貌似文殊師利菩薩的人都找不到。一天夜裡,他倚著寺廟前冰冷的鐵制臺階上休息,很快地就睡著了。
後來他回想起來,依稀記得走進了一家很熱鬧的酒館,有許多當地人在裡面喝酒喧鬧、談天說笑。由於天色已晚,洛卓也累了,於是他想要個房間住。但是坐在走廊盡頭,小桌子後面肥胖的老闆娘告訴他,客棧已經住滿了,除非他願意睡在廊邊的角落。他滿懷感激地接受了,安頓下來,從行囊裡拿出一本書來念,準備入睡。
過了一會兒,一群喧鬧的少年從酒吧沖進走廊,開始捉弄這位胖老闆娘。洛卓想辦法不去注意他們,但為首的少年卻看見了他。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來,端詳著洛卓。
「你來這兒幹什麼?」他問道。
洛卓不知如何回答,情急之下,天真地把文殊師利菩薩的誓願說了出來。這位少年聽完,大笑不已。
「你們這些西藏人怎麼都這麼迷信!為什麼呢?」他大叫:「你還真的相信從書本裡讀到的東西!我在這裡住了一輩子,從來也沒聽過任何一個叫做文殊師利的人!」少年難以置信地搖搖頭,轉身走回那群夥伴,一邊回頭說:「冬天快到了,你最好趕快回家,免得凍死在這裡!」
於是這群人搖搖晃晃地又回到酒吧喝酒去了,老闆娘跟洛卓互相使了個眼色,鬆了一口氣。
過了幾天,洛卓再度上山尋覓,還是無功而返,在路上又接見這位少年。
「你還沒走啊!」他叫道。
「好吧!我放棄了!」洛卓答道,露出一絲蒼白的微笑。「你是對的,我太迷信了!」
「你終於受夠了吧!是不是?」少年得意地叫道:「終於肯回家了吧?」
「我想我就去蒙古朝聖,」洛卓說,「反正就順道回家,也不會讓這次的旅途是完全浪費時間。」
洛卓看起來很傷心,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雙肩無力地向下垂。這位中國少年的心被洛卓的模樣軟化了。
「我跟你說,」他變得不像先前那麼氣勢淩人了。「你的盤纏不多了,食物也所剩無幾,你需要有人幫忙才行。這樣好了,我有個朋友在蒙古,我寫封信給他,你把信送去,我相信他一定會想辦法幫助你的。」
第二天,洛卓再度把他所有的東西打包到那頭老驢子的背上,他心灰氣餒地看了這文殊之山最後一眼,絕望中期望著文殊師利終能現身與他告別,可是甚麼也沒有。在他面前匆忙來去的人群裡,除了那位帶來信件的中國少年之外,甚麼也沒出現。洛卓向他道謝,把信塞在犛牛皮大衣裡,就往蒙古去了。
走了幾個月後,洛卓來到了少年據說的地方。他把信函拿在手上,逢人就打聽收信人住在哪裡。不知怎麼回事,問到的人看了都大笑,讓洛卓非常困惑。最後洛卓遇到一位老太婆,她忍住不笑,問洛卓她是否可以打開信函,讀讀內容。洛卓把信交給她,自己卻不去看信。她仔細地讀過之後,問道:「這封信是誰寫的?」
洛卓就把事情的經過告訴了她。老太婆搖搖頭歎口氣說:「這些年輕小夥子!總是欺負像你這樣無助的朝聖者!不過我倒是知道有只畜牲,它就叫做這信上收件者的名字。如果你真的要把信送到,去村子邊的垃圾堆上,就可以找到這只豬。它很胖,你絕對不會找不到的。」
雖然洛卓聽了一頭霧水,但是他想,既然已經來到這裡,就去瞧瞧那只豬吧!不久,他找到了一個如山一般高的垃圾堆,頂上坐著一隻長滿毛的大肥豬。洛卓打開信函,很尷尬地把它拿到那只豬細小而明亮的眼睛前面;讓他驚訝地是,那只豬竟然似乎真的讀起信來!豬念完了信,開始無法控制地哭泣起來,然後倒下來,死了。洛卓突然生起強烈的好奇心,想知道是什麼內容會對這畜牲有這麼大的影響力?於是他終於讀了這封信。信上寫著:
法聖菩薩:
你在蒙古利益眾生的任務已經圓滿。請速回五臺山。文殊師利親筆
洛卓既驚又喜,他重拾信心,以最快的速度奔回五臺山,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次我再見到文殊師利,我一定要緊緊抓住他,不讓他離開!」
他回到先前下榻的酒館,找到老闆娘。洛卓問她是否看到那位少年。
「那群少年總是來來去去的,誰曉得現在又到哪兒去了!」
洛卓聽了,心一沈。
「你看起來很累了,」老闆娘的語氣變得溫柔一些,「倒不如去睡個覺,明天再去找那些年輕人吧!」她把上次的那個角落又給了洛卓,他很快地就睡著了。當洛卓從臺階上摔下而醒來時,他才發現自己還在寺廟前,整個人都幾乎凍僵了。四下無人,沒有老闆娘、沒有酒館、也沒有小鎮。他置身五臺山,這個據稱是文殊師利菩薩駐錫的外境,然而,洛卓的福德使他與文殊師利菩薩有關的一切體驗,都發生在一場夢裡。我一直希望洛卓終能理解,文殊師利菩薩的悲心是如此地廣大而遍在,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迎請他現身,即便就在自己的家鄉也行。從這個觀點來看,雖然洛卓的五臺山之旅是沒有必要的,但絕對不是浪費時間。因為假若他不去朝聖,也許就經驗不到這個內在的旅程,也許也就不會有任何的了悟。
聽聞了德松( Ddshung)仁波切說過這個故事之後,我造訪五臺山數次,結果都比洛卓還不成功。我不僅完全無法迎請文殊師利菩薩現前,甚至連個夢都沒有。唯一發生的,是我對大部分寺廟的售票機制與售票僧人感到厭煩,尤其是看到許多神聖的殿堂被簡化為歷史紀念建築,令我極為失望。然而,過了一下子,我的智識心開始懷疑,那些只在乎門票銷售量、傲慢又貪得無厭的僧人當中,是否有一位正是文殊師利菩薩本人?誰知道呢?
在世尊佛陀入滅二千五百年後的今天,佛法修行者得以造訪許多聖地,比如我們的導師證得正覺的菩提伽耶( Bodhgaya),或他曾經說法的瓦拉納西( Varanasi),以及所有其它在兩百年前都還不太為人所知佛教聖地。我們在這些聖地重溫歷史,大多的故事都溫馨感人而且栩栩如生,我們藉此鼓舞自己、也相互激勵。然而,並非所有的聖地都有如此振奮人心的歷史。
在西元前三世紀中葉,阿育王歷經許多血腥與征服之後,控制了印度絕大部分的疆土。但是羯陵迦( Kalinga,現今的奧禮薩幫 Orissa)的領導者拒絕降服于他的意志,於是阿育王派遣印度有史以來最強大的軍隊入侵,要把對方完全殲滅。戰爭的結果,總共有超過十萬以上的士兵被殺,無數的家庭被迫離散,阿育王贏得了空前的勝利。戰後的羯陵迦滿目瘡痍,就像在二次世界大戰時遭到原子彈轟炸的廣島一般。
當這位大王視察這一大片屍首成堆、血流成河的戰場時,他突然被一股強烈的領悟所衝擊,他瞭解到自己必須為這麼巨大的痛苦與恐怖負起最大的責任;最後,他終於能夠由自己的暴力所帶來的傷痛中有所收穫。他深刻的悔恨,使他成為世尊教法的追隨者,而且將自己的下半輩子,完全致力於廣揚佛法,成為佛教史上佛弟子轉化最著名的例子。如今,對於發願修持非暴力(ahimsa)的人而言,這個可怕的戰場成為真正具有啟發性的聖地。
鹿野苑是遠近馳名而且備受尊崇的聖地,因為就在此處,佛陀與他的五名弟子第一次討論了四聖諦。從此以後,這個教法傳遍了亞洲,對遠至中國、日本、緬甸等國家的國王、政治家與學者們,都產生了極大的影響。由於四聖諦深遠廣大,而且放諸四海顛撲不破,如今也開始進入西方靈性追尋者與學者的心靈。也因如此,數以百萬的人們得以睜開雙眼,見到佛陀話語的真理,轉變了他們的心靈,也完全轉化了他們的生命。
雖然「聖地」一詞是個相對的說法,佛陀在「祝願文之王」:《大方廣佛華嚴經》的《普賢行願品》中,談到究竟真理時說:
普賢行願威神力   普現一切如來前
一身複現剎塵   一一遍禮剎塵佛
於一塵中塵數佛   各處菩薩眾會中
無盡法界塵亦然   深信諸佛皆充滿
根據這段祈願文,現象界的每一個原子()裡,就包含了如同宇宙中所有原子等同數量的佛;這表示,我們不能排除目前有佛住在北京的三裡屯或巴黎的布洛涅森林裡的可能性。事實上,這不只是可能性,而是百分之百的確定。然而,大多數人的心都是十分僵化,因此任何造訪這些地方的人,都極不可能感知他們當中有佛存在。
大致上說,一般對「聖地」的觀點,都認為它們應該是高貴、華麗而且幾乎是完全靜態的。我們從小就一直受到所有社會規範與期待的桎梏,對於真正廣大見地的心所具有的彈性與開放,我們無法習慣。對多數人來說,聖地應該是安祥、潔淨而且井然有序;而非燥熱、吵雜、塵土飛揚、蠅蟲亂飛而且臭氣沖天的。然而,像菩提伽耶或瓦拉納西等地,完全是一片混亂,卻仍然被尊崇為真正神聖的地方。我們絕對不該忘記,二千五百年前(當時印度與尼泊爾的邊界不像今天那麼準確),釋迦牟尼佛選擇誕生在古印度,而且未來還有九百九十八尊佛將於該處出世,這就是多數人都認為這些地方遠比潔淨的瑞士更為神聖的主要原因。
佛教聖地並不一定是與釋迦牟尼佛生平有關的地方——比如他誕生、證悟、說法、涅槃之處;有許多聖地與其它諸佛,以及我們這個時代的阿羅漢、菩薩、佛陀弟子等有關。在佛教的黃金時期,許多大師在亞洲各地弘法,包括突厥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尼、中國、西藏、尼泊爾,當然還有印度。然而,數世紀以來,有些地方已經失去與佛法的緣,雖然現在還有可能造訪它們的聖地,但這些地方大都已經難以辨認,或經常處於政治不穩定,甚至是危險的情況當中。
密乘佛教對分佈在全世界五十六個地點的聖地與聖殿,有不可思議的描述。此外,還有一些隱匿的聖地,例如不局限于單一地理位置的香巴拉王國等。這些秘境都是由過往的密乘大師所發現,後來成為人們終身投入修行之處。歷史上經常可見,精進的佛法修行者犧牲了家園、親人、事業與所有的世俗財富,為的就是前往這些隱秘之處修行。有些地方頗有名氣,例如錫金的紮西頂(Tashi Ding),以及中印邊界的白馬崗 (Pemako)等。
一般稱為「二十四個聖殿與三十二個聖地」。
位於印度與喜馬拉雅山區的古老聖地,經過歷代諸佛與菩薩不斷的加持,以及數百萬朝聖者絡繹不絕的參訪,因此這些地方至今仍生動鮮活,而且深刻感人。這些聖地未經任何人規劃或控制,也沒有人主導類似「聖地體驗營」的東西,更沒有過多的宣傳與剝削;換句話說,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迪士尼」心態的痕跡,至今我們還可於午後坐在恒河邊上,看著火葬儀式的進行,聞著火燒屍體的氣味,沉醉於繚繞的吠陀唱誦聲中,仿佛三千年來,一切都未曾改變過。
一般而言,我們所居住的環境會影響我們思考的方式,也會影響我們對周遭的看法。值得我們牢記的是,在億萬個星球當中,釋迦牟尼佛選上了我們這個地球來出生;在上百個國家當中,他卻選上了古印度;而在所有可以選擇的地點當中,他選上了印度的比哈爾邦省來證悟。在第一眼的印象中,比哈爾邦省既不清靜又不具靈性;事實上,它正好完全相反。但是當你一到菩提伽耶,特別是你進入內圍(inner circle)時,馬上就會感受到這是個非常殊勝的地方。靈鷲山也是如此,它非常狹小,十步之內就可以從這一頭走到那一頭。若是看在地產商的眼裡,這簡直是個社交沙漠。然而在這裡,世尊佛陀曾對數百比丘、阿羅漢與菩薩們,開示了非常重要的教法。

佛陀的四句宣說

在佛陀即將滅入究竟涅槃(般涅槃 parinirvana)之前,親近的弟子問他:「作為佛弟子,我們應該如何向全世界描述您呢?」於是,為了利益他的弟子與所有的眾生,佛陀給了很多忠告,其中包括了這四項特別的內容:
「諸位要告訴世人,有位凡人悉達多,來到這個世界上,他證得正覺,教導了證悟之道,最後滅入究竟涅槃,而非成為不死之身。」
換句話說,佛陀教導我們:
●雖然有情眾生因染汙而凡庸,我們卻都本具佛性;
●我們的染汙是暫時的,並非究竟的本性,因此是可以去除的。染汙去除的結果,我們得以成佛;
●有一條道路指引我們,如何去除染汙、證得正覺;
●依循此道,我們便可證得離於各種極端(邊見)的解脫。
佛陀的教法提供各種不同的方式,從單純地念誦咒語,到最繁複的禪定修持,來幫助我們記住這四句宣說。事實上,牢記這些教法,並將之付諸實行,就是佛教修持的骨幹;而在傳統上,有一個説明我們達到這個目的之法,就是朝聖。
許多宗教都鼓勵信徒們前去朝聖,由於釋迦牟尼佛是所有佛弟子所皈依的無上導師,他的教法是我們努力遵循的,因此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聖地就是佛陀為了利益有情眾生而開示教法的地方。雖然我們應該發願造訪所有的這些聖地,但是傳統上,有四個地點是大家公認最重要的。它們是:
●藍毘尼:悉達多以凡人之身誕生之處;
●菩提伽耶:悉達多證得正覺之處;
●瓦拉納西(鹿野苑):佛陀教導邁向證悟之道之處;
●拘尸那羅:佛陀證入究竟涅槃之處。然而,我們必須牢記在心裡的是,朝聖的重點並非只是去參訪聖者的誕生地,或只是去凝視發生過重大事件的場所而已。我們前往朝聖,為的是要幫助自己記住佛陀所有的教法,而其精髓就包含在他入滅前所開示的四句宣說。身為佛教徒,憶念佛陀並不是對自己的導師做白日夢,而是憶起他的第一個教法,因為佛陀不僅是導師,他本身就是教法。也因此,在泰國、西藏、緬甸等傳統的佛教地區,都會以印度聖地之名為寺廟命名,甚至複製自己的菩提伽耶的大覺塔,以及許多其它聞名的聖殿與聖像。

1.悉達多以凡人之身誕生

這句宣說涵蓋了佛陀教法的核心之一,也是大乘佛教哲學的中心思想——佛性(如來藏, tathagatagarbha)。藉由告訴我們悉達多一開始是個凡人,佛陀清楚地表明他不曾是、也不會變成本初完美的上帝或全能的造物者。《本生鬘經》(Jatakamata Sutra)裡有很多故事,關於佛陀曾經如何在多生當中投生為各種不同的有情眾生,像是鳥、龜、魚等;而在這些轉世的過程中,他承受了與我們相同的所有煩惱和問題。而後,這位凡人歷經種種形式的淬煉,其中包括幾乎無法想像的精神與肉體的煎熬,直到最後,他終於發現了真諦。
佛陀以第一句話宣說告訴我們,我們每個人絕對都與他具有相同的潛力,能夠覺醒證悟;而且我們只要實行正道,就能跟他完全一樣。每一位有情眾生都有佛性,因而都可以證悟;所以,即使我們完全相信自己愚蠢而無知,而且經常對自己做的可笑或可怕的事情——所謂「負面的行為」——感到絕望,但是不論我們的染汙多麼厚重,它們全都可以被去除。
佛陀在此指陳另外一點,也許更為重要,那就是:證悟者能體現一切尊聖的證悟功德,包括遍知與全能。所以很顯然的,我們之中沒有誰是證悟的——因為如果我們記不起昨天吃了什麼,我們就不是遍知;我們對自己眾多的問題一個都解決不了,因此我們也絕非全能,更不用說我們對自己不斷產生的嗔恨、忌妒與傲慢完全無能為力。麻煩的是,認知這個事情會讓證悟的可能性看起來非常渺茫,而且許多人會開始懷疑:「我怎麼可能成佛?這根本是太異想天開了,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任務!」畢竟,我們從無始以來一直都在做惡,我們一直是骯髒、世俗、「有罪」的,而且我們太過平庸,以致不可能成佛。但是,根據世尊佛陀,這位具足真正遍知全能與無量功德者所說,所有令我們平凡的因,都可以去除。這是他第一句宣說的精要:悉達多曾是個與我們有同樣難題與執著的人,但他設法盡除了它們,因而變得不平凡。

2.悉達多證得正覺

在此,佛陀告訴我們,任何人而言,證悟必須是、也確實是可以達到的;而且染汙也必須是、也確實是可以去除的。如果證悟的目標不可能達成、染汙無法去除,那麼我們所依循的這條道路,本身就是欺騙而毫無意義的途徑。
想像要從一堆芝麻子裡淬取麻油。你知道芝麻子裡有油,這是你會試圖淬取它的原因。換一種說法,芝麻子裡有油的事實,就是費力去運用淬取之道的理由。如果芝麻子裡沒有油,試圖淬取的努力就完全是浪費精力。在這個例子中,芝麻子用來比喻靈性追尋者,而芝麻油則比喻為佛的功德。是芝麻子,就有芝麻油;同樣的,如果你是有情眾生,你就具有佛陀的證悟功德。也就是這個原因,佛陀說他自己設法盡除了染汙而達到證悟的這句宣說,具有如此重大的意義。
當我們看著芝麻子,我們只見子而不見裡面的油,但我們確定:在適當的條件下,油就會出現。這就是正見,而正見不會讓你失望。但另一方面,削鑿一塊石頭而相信終究會榨出油,只會導致失望。
我們的任務就是要建立信心,相信我們的真實本性具有與佛陀的本性完全一樣的潛能,而且相信我們只需要依循悉達多的例子,運用正確的方法,就能讓那潛能成熟。

3.佛陀開示教導

現在我們知道,無論我們覺得自己有多壞,每個人都有潛力成佛。我們也知道一位名叫悉達多的印度王子,他曾經就像你我一般,然而他完全開發了那份潛能,因而證明發現一己的佛性是可能的。如果沒有解脫之道,如果釋迦牟尼是有史以來唯一能達到證悟的人,那麼我們剩下的這些人就毫無希望,而且佛陀的前面兩句宣說也就只空談而已。但是世尊佛陀以他偉大的悲心,教導了解脫之道,讓所有對證得正覺有興趣的人,能夠選擇各種方式來達成。然而佛陀從不將他的教法教條化,他從不強迫任何人遵從他的建議;相反的,他總是建議我們分析他的所教導的每件事,自己確定這些教法是否能幫助我們;如果聽起來沒有道理,我們根本就不應該去嘗試。

4.佛陀滅入無餘涅槃

佛陀的最後一句宣說告訴我們,達到證悟後,他並未因而成為不死的救世主,以真實存在的神祇身份永遠活著,或者有一天他會回來審判我們。他也並未因此而變化那種喜歡大家為他供燈、上香的神靈。佛陀無法被賄賂,再多的諂媚也不能影響他的判斷;他不以獎賞或懲罰的形式來展現他的悲心;他也永遠不會灰飛煙滅。雖然嚴格地說,在世俗意義上,他並非「不死」,但他也並非從此就不存在了。成就佛果和滅入無餘涅槃是指超越時間、空間以及所有的一切,包括超越「佛陀」這個概念。我們所凝視的象徵性金身佛陀——具足三十二相和八十隨好、赤足托缽、教導弟子等——是一個相對的化現。一旦世尊佛陀滅入無餘涅槃,他就超越了性別、時間、空間等一切的概念,而成為「究竟的佛陀」。
當你造訪這四個聖地的每一處時,要試著憶念起佛陀這四句宣說。

藍毘尼(Lumbini)

很多聖地都位於開發地區,所以你要有心理準備,這些地方的生活條件不能與法國阿爾卑斯山奢華假期所提供的相比擬。當你抵達位於現今尼泊爾的藍毘尼,要記得這裡既是悉達多誕生之地,也是他發現自己被生、老、病、死這些極為痛苦的現實所圍困之處。從某方面說,對佛教朝聖者最重要的,並非他肉體的誕生,而在藍毘尼此處,真誠的出離心在悉達多的心中生起。他因此將舊有的生活完全拋棄,丟下皇宮、全部的財富與整個家庭,包括他的妻子與幼兒,而令有些人認為他過於激烈或懦弱。然而,那些追尋真理的人,卻能欽佩他真正超凡的勇氣;而那種勇氣、那種無畏、那種膽識,正是在藍毘尼此處誕生的。
如果你是由於靈性渴望的激發,而千里迢迢來到尼泊爾的話,那麼光是對著聖地的遺跡和佛像拍幾張照片,或展示一點考古學的嗜好,大概得不到滿足。反而,你應當好好利用這個機會來減少你的染汙,增加你福德與智慧的累積。
在藍毘尼此地,並沒有一個特定、只能在這裡做的修持;然而作為佛陀的追隨者,最好的方式是盡可能地仿效他。你可以祈願學習如佛陀一般去欣賞老、病、死,並喚起勇氣,為了超越生死而義無反顧。對輪回生命產生深切的出離心,是邁向精神道路的關鍵;因此,你應該培養一個衷心的祈願,願心在你的心中滋長,因而你不會永遠黏附於這個輪回的世界。佛陀最後一次轉世為凡人,就是身為悉達多太子;你也可以發願,讓此生成為你的最後一世,因而你不必像瓶中的蜜蜂一般,忍受永無止盡的輪回流轉。同時,隨時都要記住,無論我們外表如何平凡,如我們一般的每個人,都具有佛性。

菩提伽耶( Bodhgaya)

菩提伽耶比起貧民區好不到哪裡,大多數的訪客對當地的灰塵、泥巴、乞丐和貧窮都會感到震驚——雖然(很不幸的),這種情況正在慢慢改善之中。然而許多人都經驗到,離開了這片混亂與瘋狂,一旦進入大覺寺( Mahabodhi Temple)的內圍時,這座寺廟所散發出來的強烈氣氛,會讓人仿佛掉入一種恍惚的狀態之中。在這裡,你會來到金剛座(vajra asana)之前;也就在此處,追尋真理多年,並在尼連禪河(Niranjana River)畔苦行六年的悉達多,終於在這株菩提樹下發現中道,證得正覺。
或稱「摩訶菩提寺」。現今稱為「帕古河」或「法古河」的古名。
悉達多真正坐在其下的那株樹,早在數世紀前就毀壞了;但是它的一顆種子被帶到了斯里蘭卡,繁衍成另一株樹之後,其果實得以重返印度,在原本那棵樹所在的位置再生(關於這顆種子的源由,有許多奇妙的故事)。對佛教徒來說,這株菩提樹很重要,因為它是證悟的象徵。儘管這附近地區有許多樹林、洞穴和廟宇,悉達多選擇了坐在這株菩提的樹蔭下,而且也就在此處,他粉碎了他最後的染汙,證得正覺,成了三界的解脫者。據信,賢劫千佛也都將在此同一地點證得正覺。所有這一切都意味著對菩提樹表達敬意,是完全不同于巫師(薩滿,shaman)對樹神的崇拜,而是對其枝幹下所發生過的殊勝事件,表達認同。
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
菩提伽耶的殊勝,還不僅只於一切諸佛都將在此處證得正覺。根據佛教密續的說法,這個世間的每個地方,以及我們身體外的一切現象,都在我們身體內有相互對應的存在。上等的修行者和瑜珈士能夠在他們的修行中,在自己的身體內參訪位於各個脈、輪的聖地,並藉由這種方式在證悟之道上進展。我們這些修行沒有這麼高深的人,至少可以造訪這些內在聖地的外在投射,而一般認為其中心點就是位於菩提伽耶。
可惜的是,居住在現今稱為印度這個地方的古老人類,他們非常推崇記憶式的學習,而似乎不鼓勵任何形式的書寫記錄。因此,今天我們並不確定大覺寺大殿中央主尊佛像的歷史。關於是誰做了雕像、是誰將其供養給寺廟,流轉著種種不同版本的故事。
其中一個故事是這麼說的:有一位老婦人,她在年幼時曾見過釋迦牟尼佛。她的兒子是個非常成功的商人。有一次兒子問她,下次出差時可以幫她帶什麼東西回來,令她開心;「與世尊佛陀一模一樣的一座雕像」,她立即回答:「我想念他。」於是兒子聘請了印度最有名的藝術家毘濕瓦·卡瑪( Vishwa Karma)打造一尊佛陀的像。這項委託讓毘濕瓦·卡瑪得到極大的啟發,結果他竟然一連創作了三尊佛像。兒子從中選擇了目前在大覺寺的這一尊。據說,當老婦人第一次看到這尊佛像的時候,驚歎道:「除了沒有光環,以及不會說話之外,這尊雕像和世尊佛陀毫無差別!」
另外二尊佛像之一,是以佛陀十二歲時的形象所作的雕像,這尊佛像獻給了中國皇帝唐太宗作為禮物。唐太宗後來把這尊佛像作為宗女文成公主下嫁藏王的嫁妝。這就是貢布阿班與之對話的覺沃仁波切佛像,現今供在拉薩大昭寺。
除此之外,大覺寺還收藏了數尊非常殊勝而美麗的雕像,像是文殊像與觀音像。據說曆代偉大的修行者,都曾與他們有過深奧的對話。
好好地利用你在此聖地的時間。在菩提樹下禪坐;無論你修持時間多短,它都會説明你在心中建立起淨化染汙及累積智慧福德的習慣。一而再、再而三地憶念佛、法、僧,並且藉由念誦祈請文、禮贊文與佛經,以及供養任何你能負擔的供品,來強化他們在你心中的現前。對初學者來說,發願是最重要的;因此,與其許願世俗的健康與成功,不如一心祈願你終將與悉達多一樣,坐在菩提樹下完全相同的位置,達到和他完全相同的成果。同時,要記住重要的一點,那就是:不管我們的念頭與煩惱多麼氾濫、多麼狂野,所有這些染汙都是可以去除的。
靈鷲山和那爛陀大學(Nalanda University)的位置離菩提伽耶的不遠,如果行程許可,你應該試著去參訪。對大乘修行者而言,靈鷲山尤其重要。因為我們現在所知道的般若波羅蜜多(圓滿究竟的智慧)這個革命性的科學,就是佛陀在此地教授的。這個教法不僅撫平了無數眾生的焦慮,實際上也讓許多眾生證得解脫。
可惜的是,那爛陀大學只剩下殘留的遺址而已。它曾是西曆紀元( Common Era)最早、最卓越的教育中心之一,也是大乘弟子極為重要的朝聖之地。今天,在韓國、日本、中國和西藏仍然在學習與修持的佛陀教法,大多源自于這所大學的師生們在粗糙紙片上書寫的筆記。如同英國劍橋大學或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他們可以誇耀擁有從科學家到作家、從總統到巨賈眾多的知名校友,那爛陀也培育出數量驚人,非比尋常的靈性天才,例如那洛巴、龍樹、和寂天等人,他們對世上數以百萬人的安樂所帶來的貢獻,是無與倫比的。
寂天,是一位偉大的印度上師、學者與菩薩,以《入菩薩行論》(Bodhicharyavatara)這部大乘之道的經典指南著作聞名於世。

瓦拉納西( Varanasi)

瓦拉納西現今稱為貝拿勒斯( Benares),曾是著名的大都會;即使在今日,仍然是個非常重要的學術重鎮。鹿野苑(Sarnath),又名鹿園 (Deer Park),距離瓦拉納西不遠,是很重要的朝聖地點,因為佛陀在此處首次開示了他在菩薩樹下所發現的一切。
佛陀在瓦拉納西開示的是:我們並不知道痛苦到底真正是什麼。任何我們認為會讓自己快樂的事物,若不是在痛苦邊緣搖晃,就是瞬即痛苦的因。要認知世間明顯的痛苦,相對上比較容易;但是要能感知在輪回中某些人所擁有的所謂「美好時光」其實就是痛苦、或將會導致痛苦,卻相當困難。佛陀的看法與一般人的信念相反;他指出痛苦並非從外在的來源降臨到我們身上,而是我們自己情緒反應的產物。他清楚地說明,不論我們受了多少痛苦,不論我們感覺那個痛苦及其原因有多麼真實,它其實是一種幻相,並非真實存在。佛陀告訴我們,這個真諦是我們自己可以完全領悟的,不僅如此,他還為我們指出一條可以遵循的道路。
根據大乘佛教,除了四聖諦之外,佛陀還在鹿野苑教導了無數其它的教法。所以當你到了鹿野苑,要記住是在此地,佛陀第一次對如你我這般人開示了我們可以依循之道。因此你在鹿野苑時,藉由憶念佛陀的話語——例如苦諦(苦的真諦)——你就能與這個教法以及教法的地點結緣。
在聖地,做禮敬三寶的修持是很合適的,而在鹿野苑,禮敬法的修持更具有力量。要禮敬法,你只需要憶念起它們即可。當然,由於佛法廣大無邊,你不可能一下子就想起佛陀所有的教法,所以你只要憶起其中一個教法,例如:「一切和合現象比無常(諸行無常)」,然後花點時間省思它的意義即可。就像是在小港灣或沿著海岸游泳,也可以算是在海裡游泳一樣;沉思佛陀給予的一個教法,也算是憶念佛陀的教法。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念誦佛經、論述或諸佛與菩薩的生平傳記,這些必然都包含了佛法。基本上,我們要記住並感恩:一條能夠超脫輪回、去除我們所有染汙的道路,確實存在。

拘尸那羅( Kushinagar)

拘尸那羅是佛陀滅入究竟涅槃之處,據說也是他圓寂與荼毘(火化)之處。滅入究竟涅槃,在佛陀所有教法中對我們內心衝擊最大,因為它超越了我們對生、老、病、死、時間、增減、輪回、涅槃的所有概念。我們這些尚未覺醒于真實本性的人,仍然受制於時間、空間、數量、速度等,不像那些已滅入究竟涅槃者,不會受限於任何二元現象。
我們追隨靈性道路的最終目的,是要體驗完全離於無明的覺醒狀態,永遠不再落回輪回的心態框架。遺憾的是,這個狀態卻非常難以言語表達,也不可能經由知識來領會其全貌。然而,我們可以將佛陀指導步向覺醒的教法付諸實修,進而體驗自心完全超越二元對立的覺醒狀態;即使無法向別人表達這種體驗,我們也能對此培養出信心。這就像試圖對從未曾吃過鹽的人解釋鹽的味道一般,你只能舉出他可能熟悉的其它食物,說:「有一點像那樣」。當你終於證得這個狀態的單純性,你會對那些沉睡在世俗的夢魘中而受苦的人,在心中生起巨大的悲心。
雖然目前我們無法完全達到覺醒的狀態,但對於認真的修行者來說,若能一瞥覺醒的狀態,不僅令人振奮,而且有助於增長我們在法道上的信心。有些超出凡俗生活的覺受經驗,會格外地激勵我們,尤其是在修行之道既漫長、未知又充滿疑惑與挫折時。瞥見實相的真實本性,會在我們的輪回心續中,強力地造成永久的凹陷,我們就能對輪回生命的網路施加更嚴重的破壞;而不論凹陷與裂縫多麼微小,這正是精進修行者所企求的結果。
想像你在冰川下的一個美麗湖濱野餐。你開心地潛入湖裡,使出全力地游向湖心。突然間,你驚覺到水有多冰涼,你的四肢多麼寒冷。於是你停止游泳,想要辨別方位,卻根本看不到岸邊。你的兩腿開始抽筋,雙臂變得又凍又僵。每秒鐘長得像一小時;你想到:要不是凍死、就是會淹死。
正當你準備接受死亡是無可避免了,忽然有個當地的漁夫划船經過,把你拉出水面,送回陸地。一條溫暖的毛巾和一碗滾熱的湯在那兒等著你。在你慢慢復原的時刻,你所幾乎失去的一切——你的家人、你的房子、你的男友——在此刻對你比任何其它時刻都更且有意義。然後你清醒地意識到,不管你擁有多少,死亡可以在任何時刻打擊你,而且它不受賄賂。然而可悲的是,這個震撼很快就會減弱,不久你就發現自己再度被物質世界所承諾的快樂誘惑了。
所有佛教修行的目的,都是為了能一瞥覺醒的狀態。前往朝聖,沉浸在聖地神聖的氛圍中,並且和其它朝聖者相處,都只是試圖達到這一瞥的不同方式。在拘尸那羅,你做的各種修持可以和在其它聖地所做的相同;也許在此地最重要的是沉思佛陀關於無常的宣說。如果你知道方法,也可以觀修離於二邊(extremelessness)或觀修空性。

到印度朝聖

獨自去印度旅行,本身就是一種朝聖的體驗。藏人稱印度為「聖者之地」,而我敢說,印度曾是、也一直會是全世界最具靈性傾向的國家。表面上,印度似乎混亂無序,而且從現代人的觀點,它顯得不合邏輯。印度一直深受罷工、無效率之苦,還有其它各種令已開發世界嘲笑的「第三世界國家」症狀。對已開發國家而言,無效率是懶惰、愚笨、缺乏常識,更是缺乏競爭精神的結果。然而,從比較心靈層面的觀點來說,黃塵滾滾、相信牛只應該自由漫步的文化、在印度最時髦的餐廳裡被喂得很肥的老鼠,所有這些並不一定是現代企業人士所認為的「無效率」產物。
所有的靈性道路,特別是那些源自東方的,都重視來世甚於今生;認為今生比較重要的這種信念,從來就不曾是靈性修行者的要項。任何一種哲學、靈性道路或宗教,假使不能增長靈性追尋者的智慧,幫助他們瞭解非二元與幻相,至少也應該將我們視一切所見、所觸、狀似堅實者都是真實存在而且合乎邏輯的這種習性,加以某種程度的破壞。它也應該一併反駁下列這些觀點:所有的活動都與損益息息相關;金錢就是神;擁有充足的銀行存款與大量的資產就是生命最重要的一切——而這些卻是現在許多亞洲國家的人們教導子女的內容。
雖然從經濟與科技的觀點,印度被視為成長最快速的國家之一,但我們永遠不該忘記,她也孕育出了一些世界上最偉大的非二元論專家,而且這種歷史靈性影響的蹤跡,仍然清晰可見。印度最傑出的兒女們,發現並開展了卓越的道德、靈修、宗教儀式體系;她也是諸如「空性」、「緣起」等這類思想的誕生之地;數千年來,她也一直珍惜一切現象比如夢幻的思想。從靈性的觀點,就連悉達多太子生來要統治的國度,也是幻相。了悟這個真諦,一如當時許多其它的王子,悉達多離開了王宮,拋下了所有的人倫關係,把自己從出生以來就熟悉的舒適地帶中完全拔離,為了就是要追尋真理。
對那些習慣了道路應該乾乾淨淨、只供汽車專用的人,可能不能忍受牛只漫遊在印度高速公路中央的景象。但對多數的印度人來說,牛是神的象徵、牛讓他們想起神,甚至對某些人而言,牛其實就是神。上百萬的印度人沒有足夠的食物吃,但是牛只可以任意溜達,甚至晃進商店去吹冷氣或打個盹,它們有充分的自信不會被殺了吃掉,也不會被驅趕出門;在大馬路上閒逛時,遇見它們的任何車輛都理所當然地繞行而過。天空總是充斥著飛鳥,不管印度貧民多麼饑餓,似乎沒有任何人會想要射下它們烤來吃。這就是印度一再使我感到驚奇的地方。我相信,這是印度仍然保有她傳統的文化寬容心,並且致力於依循靈性價值來生活的一個征相;雖然她大概是碩果僅存的這種國家之一了,其它大多數的國家,老早就放棄了這種掙扎。
在印度有些地區,要想找到不是素食的餐廳,機會非常小。這不是因為印度人對健康過度狂熱,或是因為蔬菜比肉類便宜,而是因為他們傳續了「非暴力」(ahimsa)的修持,所以不殺害動物。事實上,有許多國家接受了吃素食、不殺生的修持,其背後的教法和概念都是從印度引進的。
悉達多太子在成佛以前,拋棄了他的王國,投入了多年的苦行。大多數的現代人聽到這個故事,都非常欽佩;但人們不瞭解的是,他其實並不孤單。許多過往的印度聖者——他們不只是佛教徒,也有耆那教或遵循其它法道的人——這些皇族太子,就是鄰國皇宮裡具有相似身份的人正忙於殺戮自己族人以攫取權力之時,他們卻實際上相互競爭,看誰最先拋棄自己的王宮。
有一個故事提到,一位印度王子正在全神貫注討論有關佛教、印度教、耆那教這三大法道的哲學時,他的將軍進來報告,鄰近的軍閥發起了緊急的攻擊。他卻說:「等一下,讓我先討論完再說。」結果,他失去了他的王國。從世俗的觀點來看,當然,這個王子像個白癡;但從靈性的觀點來看,他卻是最強大的國王。
究竟上而言,靈性與世俗的價值觀是完全抵觸的,這是我們不得不接受的。在物質世界裡,「富有」指的是你擁有很多的財產、經營各種生意並且很有錢;而靈性世界把「富有」定義為全然知足,並且指出當我們不再以所有自己匱乏之物的想像來折磨自心時,我們就很富有。
薩杜( Sadhus)是印度教走方的苦行僧,這些尊貴的人居無定所,口袋裡的錢很少超過一百盧比,在印度幾乎隨處可見。他們通常又黑又瘦,不只是普通的骯髒,可是他們不見得是無知之輩、或沒有受過教育的人。舉例來說,你很可能遇見一個薩杜,他從哈佛法學院畢業,為家人賺了一大筆錢之後,回到印度來追求靈性生活。當然,也有裝成薩杜的騙子;雖然如此,印度人一直都很尊敬那些貌如靈性追尋者的人,不管他們是真是假。印度人會善待並供養這些人,特別是在聖地。
對朝聖者而言,印度的混亂是個極大的加持,因為它真正強迫你睜開雙眼去看,想像一下,如果前往朝聖像是開車在三藩市和洛杉磯之間的高速公路,或像慕尼克和法蘭克福之間的無速限高速道的話,那種舒適卻單調的旅程就完全不會有相同的效果。如果所有的聖地都變成一塵不染、配備空調,還有玻璃外罩不准觸碰的展示品、聚光燈以及穿制服的警衛,如同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一般的話,你會感覺如何?如果我們見不到僧人在修行、乞丐與小販糾纏過路人、蒼蠅每天在戶外焚屍場吸食屍體、聖牛和猴子擋在馬路上,那又會如何?在一個所有的東西都一樣的世界裡,那些地方就不會有自己的特色,這種損失是不可計量的。
無論我們到哪裡去,當地的氛圍、特色與獨特的能量,都是由我們所遇見的人所創造的。一個咖啡店是「酷」或「土」,取決於什麼樣的人在那裡出入。為三百個六十歲老人和兩個十幾歲青少年所辦的狂歡舞會,不太可能有太多的狂歡。顯然地,對我們這種心續與顯相都不太柔軟的人來說,聖地之所以對我們有強大的力量,是來自於集體的虔敬心和崇敬心,而不是滿鋪的地毯。
兩千五百年來,佛陀的教法遍及整個亞洲,佛教修持也已融入了它所接觸的各種文化之中。以造佛像或立佛塔來代表佛,並且以聖物裝藏作為加持,是來自印度的傳統,也在各地被信奉接納。根據密乘,立完佛塔之後,有特別的儀式來正式灑淨開光。然而,密乘也相信,最強有力的灑淨開光,是對佛陀教法真誠的虔敬心。因此,當你在聖地時,想像你所供養的虔敬心,確實淨化了這整個地區,讓它變得更神聖、更能利益將來前來此地的有情眾生。佛陀親口說:「任何人憶念我,我就在他面前。」想像一下,如果菩提伽耶變成與狄斯奈樂園一樣,除了收門票之外,還有各種虛偽亮麗、對消費者狀似友善的剝削,就像被專業團隊所經營的名勝古跡——那會如何?它對參訪者所產生的影響,將會截然不同。
有時我會懷疑,在京都的那些雄偉美麗的寺廟,是否能轉化成散發真正靈性感覺的場所。日本禪寺那麼完美、那麼井然有序;精緻的光影、細膩優雅的聖物擺設;一切搭配都完美無暇,這種景象你在印度絕對看不到。光是插一朵花,美學上就無與倫比;置鞋處和方向指標,隱約卻明白無誤。一切都令人感覺非常美好,就像是參觀一個維持得很美的博物館,而不是一個心靈場所。我發現自己總是被這無暇之美所吸引,而不是被加持所感動。
在中國,一直到最近,各種靈性生活都在快速衰退;事實上,在上個世紀,中國人幾乎已與靈性價值失去關連。然而在過去幾年裡,對佛教的興趣再度出現,先前被棄置的寺廟,也在迅速重生當中,成為成千上萬中國信眾的心靈歸屬。我真心地期望,藉由他們的虔敬心與願力,能讓這些重新復蘇的聖地變得更神聖,那麼參訪中國聖地就會變得很有意義。否則,像上海附近的普陀山,或甚至某種程度的山西五臺山等地,將只會淪為觀光客的陷阱,閃爍亮麗的夜店與五星級酒店,將遠遠蓋過寺廟。
印度,她只是單純地做她自己,卻能張開我們的眼界,拆解我們的慣性思維;所以你應該把握每個機會,儘量去看每件東西。不要回避你不熟悉的事物,例如說書的、清耳朵的、按摩的、擦鞋的或路邊賣書的——他會有讓你驚喜的冷門書,你在紐約或悉尼都絕對找不到。印度的街頭展現了人類經驗的全貌,從香料市場的鮮豔色彩和特殊氣味、壯麗的大理石古老建築和勞動的大象,一直到就地死亡的屍體、長癬的癩皮狗和令人心痛的貧窮。生與死同時逼現在你眼前;每一個經驗都是獨一無二,並且生動鮮活,沒有事先置入的麻醉劑來鈍化極度的快樂和痛苦;而且它絕對不無聊。
很少有人膽敢這麼做,不過有時候我希望,做父母的能在孩子們十幾歲時,帶他們到印度聖地去,讓他們在生命中,有這麼一次必須直接面對赤裸而純粹的生命真相。現代世界的孩子們,大多被過度保護與寵愛,封閉於自我放縱的蠶繭當中,以致於他們對外在世界的生活所知甚少。就連那些沒被寵壞的孩子,通常也花許多時間擔憂自己太胖或太瘦,球鞋夠不夠酷或髮型該如何較好。這和上百萬流落街頭的印度孩童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完全沒有空閒的時間;他們唯一的優先考慮是如何生存;能有一雙比自己的腳大四號的破鞋,對他們就已經是極端奢侈了,對這些孩子,死亡的陰影與他們長相左右;而對現代大部分時髦的孩子而言,讓他們最貼近而稍微想到死亡的,是在看電影或打電動玩具的時候。
剛剛開始步入靈性道路的人,有時需要的一些靈感泉源,不見得在聽聞教法或研讀書本中找得到;參訪印度聖地正可以提供許多機會來獲得這種靈感。例如印度的薩杜,他們在赤裸的身上塗滿灰泥,終其一生從事靈性的修持;西藏的喇嘛,他們每天在塵土飛揚中,做成千上萬遍的大禮拜;上座部的比丘在行禪時所散發出的寂靜平和;日本僧侶安住甚深三摩地的靜謐安詳;成千上萬酥油供燈的美感;彌漫在空氣中的靈性音樂;以及如佛陀一般,寂靜地坐在菩提樹下的機會。
在聖地很容易遇見遠自拉薩、橫跨印度,一步一步行大禮拜而來的修行者。這些人與其它朝聖者的修持,令菩提伽耶、拉薩與雪達根( Shwedagon)等地,彌漫了特殊的氣氛與能量;就算是最僵硬的心,也會受到啟發。
在大部分現代的國家裡,僧侶或其它獻身于靈性修持的人,對世界沒有做出任何物質貢獻,會被認為是社會的累贅。在路上看到這些人,大家會立即避開,就像碰到大蜘蛛或聞到惡臭一般。諷刺的是,薩杜或僧侶對這個世界不會造成任何傷害,與他們形成強烈對比的,反而是那些頂尖的企管碩士,他們有害的生活方式,包括搭乘私人飛機旅行等,造成環境的大破壞;還以「幫助他人」為藉口,催化耗盡天然資源的世界經濟,製造出一大堆我們不需要的東西與鈍化心智的無聊工作。
幾百年來,來自西藏與中國各地勇猛的佛法修行者,他們投入多年的歲月,踏上漫長而危險的旅程前往印度,為了就是參訪諸佛與菩薩曾經待過的地方。許多朝聖者歷經長達數月的跋涉,終於抵達菩提伽耶或藍毘尼時,意外地經歷到非凡的覺悟、淨境或夢境。這些朝聖者的經歷有許多不可思議的故事:有的是石頭雕像對他們說話;有的是當他們見到神聖的雕像、或正要進入寺廟時一股清風撫過他們的臉頰,霎時間一切懷疑煙消雲散。還有的故事說到一些修行者,他們只是凝視著佛陀在菩提樹下所坐的位置,就完全被它震撼:就在這麼一塊扁平石頭上——不是昂貴的義大利沙發或玉石寶座——悉達多竟能終結流轉、耗盡輪回,了卻一再投生的無盡痛苦,而成為究竟的勝者。還不只如此,在這同一地點,未來佛彌勒也將成就同樣的佛果。
重要的是要記住,參訪佛教聖地不會一次解決我們所有的問題,也不會令我們立即獲得證悟。同時,我們人類都需要依賴自己所處的外緣與狀況;就如同佛陀所說「一切現象依外緣,外緣依於動機。」外緣和動機二者,是推動輪回生命中的中樞引擎。當我們得以從這兩者之中解脫時,我們就能脫離生死的迴圈,而享有所謂「涅槃」的自由。外緣對我們在各個層面都產生很大的影響,例如,我們如何選擇穿著、受教育,生活在某種政治體系下、吃的食物、交的朋友、造訪的地方等。因此,我們朝聖時所探訪的聖地,對我們會是另外一個影響很大的外緣,而且是正面的。
朝聖的正確動機是什麼?最理想的,是要培養智慧、慈愛、悲心、虔敬心和真誠的出離心。所以在你出發前,應該許個願,願你的朝聖之旅,不管以什麼方式,都能不斷地讓你憶起佛陀一切尊勝的證悟功德,並能因此讓你積聚福德、淨除染汙。
一開始,發展良好的動機這件事聽起來似乎很簡單,主要是因為我們還是以習慣的假設來理解。畢竟,這有什麼難懂的呢?動機不過就是個想法,它連行動都不是,所以有什麼大不了的?然而,一旦你開始修持自心,就會發現你的態度會轉變。我們大多數人會驚訝地發現,建立正確的動機其實相當困難,而且在一開始的時候,我們確定會掙扎。
不過,當你更善巧之後,你從著手計畫旅程開始,就能發展出正確的動機。從購買止瀉藥到打包行李,你會越來越興奮,因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它將帶你前往佛陀曾經住世與教法之處。你將會看到、聞到、觸摸到諸多偉大覺悟者曾經居住或傳法的土地。這年頭,人們為了尋求愛情到夏威夷度假、為了購物到香港,為了文化而到羅馬和倫敦;而你到印度,是因為受到偉大勇猛的靈性探險者的啟發,那是他們的家鄉。這些靈性探險者不只是佛陀的追隨者而已,還包括了許多其它偉大宗教的聖者和導師們。
當然,對我們多數人來說,佛陀是啟發我們的導師。雖然我們也許被他金身和頂髻的描述所吸引,但這些細節與我們對他的信心無關。真正激起我們虔敬心的,是他的教法以及所有的既理性又合乎邏輯的方法,讓我們自己去發掘實相。身為佛教徒,我們的目標不只是遵循佛陀的教導或成為他的僕役而已,我們終極的目標是要與他完全一樣——成為證悟者。因此理想上,我們一切的所作所為,包括朝聖在內,其背後唯一的動機和驅策力,應該就是證悟成佛的大願。

為了發掘實相的靈性修持,其最重要的骨幹就是正念(mindfulness),然而產生正念之因卻很稀有。追隨佛陀的人,會盡一切可能去喚起正念、保持正念並強化正念,並且利用所有各種可能取得的配備與標籤,來幫助我們憶起正念,例如:參訪寺廟、在客廳懸掛佛像、念誦經文咒語、聞思修佛的話語等。任何提醒我們修持正念的方法,都是受歡迎的,而我們參訪聖地的目的,就是為了善加利用遍佈在這些地點裡,各種目不暇給、提醒正念的指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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